一、38床 生活中总有很多意外,不管你愿不愿意,你没有选择的权利。就像每天要面对的不是阳光就是阴天,不是雨天就是雪天,我们只能接受,不管我们喜不喜欢。意外在2016年11月30号那天像一场雨说来就来,一点征兆都没有,硬生生挤进了我的生活,我只能接纳,开始经历。其实人在很多时候脆弱得就像秸秆一样,一扳就断、一碰就碎,完全没有我们自我想象的那么强大,很多人就像一朵花,开时就开了,落时就落了。我的右臂在那天就那样意外地骨折了,耷拉着手臂的时候,我想起了小时候与伙伴们在田里捕捉蚂蚱时的情景,我们把活生生的蚂蚱穿成一串一串,随意折断它的四肢,弱小在遇到比它强大的事物面前无能为力。我现在感觉到了蚂蚱的无奈和疼痛。 之后我就住进了大理州人民医院骨二科,同病房的37床是被玻璃砸断了双腿的中年男人,38床是左腿骨折的小女孩,我是915加床。医院就像菜市场,挤挤挨挨,有因车祸住院的,有跌倒住院的,有从房子上摔下来的……病房里除了病床就是陪床,连过道里都睡满了人。 当静静地躺在床上,我可以控制自己的身体,断骨不在右臂左奔右突的时候,疼痛感减弱了很多。不像刚进医院,从一个担架搬到另一个担架,从一张检查的病床转移到另一张病床时锥心的疼。在915床静静地躺着,折腾了大半天之后,整个人都虚空了,躺在床上不能动弹,感觉自己像废墟。 之后,眼泪就像屋檐下的雨水争先恐后流出,把受到惊吓时只会嚎啕跟尖叫而没有眼泪的闸口打开了,这时,我比任何时候都爱哭,哭得凶猛哭得激烈。38床那个七八岁的孩子自我进来后安静了好多,长长的睫毛上虽然挂着泪珠,可不再哭闹,好奇地打量着我,看我一直哭,就问她妈妈,姐姐是不是很疼?(一张娃娃脸,让我还厚颜无耻地挤在姐姐的行列不肯走)。女孩的妈妈轻声哄女儿:“是啊,所以你要听医生的话,好好打针吃药,几天就不疼了,姐姐也是。” 一大群医生进来了,女孩靠紧了妈妈,医生询问了女孩几句话,女孩怯生生地回答,然后又赶紧补充,我听李医生的话,好好吃饭打针锻炼,然后缩了缩脚,那样子像是很害怕医生动她的脚。医生笑了笑,然后转向我,询问我的姓名看了看我的手,然后毫不留情就拉了一下,疼得我冷汗直流。他简单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还有做手术的大概时间,就走出了病房。 38床的小孩在医生出去后,长长舒了口气,看我满脸汗水泪水。她说,姐姐,你知道吗?李医生会二指禅,他手指一碰到我,我就疼得要死。后来经过她母亲解释,我明白了所谓李医生的“二指禅”,不过是每次来教她术后如何锻炼,过程让孩子感到非常疼,于是有了这个说法。孩子的想象力真是天马行空。她说,姐姐,我叫李小西,你呢?姐姐,你知道刚才那个医生叫什么吗?他叫李西西,就是我的那个西,然后她就捂着嘴呵呵地笑起来。 小西是个非常乖巧可爱的孩子,她的美丽让人看一眼就喜欢,再看一眼更喜欢。 我第一次从李小西口中知道了我的主治医生叫李西西,听说过这个骨科专家,没想到这么年轻,才四十出头,也没想到名字居然如此柔美,怪不得李小西都发笑。 二、梦境 天色渐渐暗下来,37床传出了鼾声,38床的李小西也在妈妈怀里熟睡了,我感到筋疲力尽,眼皮也渐渐地沉重起来。 不知道在梦里被白天的场景惊醒了多少次,我一直都还不敢相信和接受目前的现实。 当再次湿漉漉地从梦里醒来,满脸都是水珠,头发一绺一绺贴在额头,脸颊,脖颈……就像梦里的湖水激起的浪花哗哗地全都扑在了身上,挽着手臂搭着肩一排排地冲我跑来,又席卷着快乐铺天盖地而去,只剩我一个人湿漉漉呆立在岸边,独自望着那黑黝黝的湖水深处探不到头的寂寞。在这片湖里,我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湖中心总感觉有个黑幽幽的漩涡打着旋要将我席卷进去。每次梦醒都让我无比疲倦和忧伤…… 这湖,悠远深邃,神秘梦幻,还有一丝诡异。 多长时间了?八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我的思维,感情,甚至整个人都被禁锢在这片海的周围,说海,其实也就是一个高原小湖泊,我站在湖的一边可以看到另一边,甚至是湖的方圆所有。对于这湖泊的记忆,爱到厌倦,爱到憎恨却又不舍得放手。有时,人宁可生活在梦里,即使只是个梦,都可以让人自欺欺人地生活着,自我催眠,以为在梦里可以抓住一些东西、留住一些东西。有时候,我对自己的执念或者一段时光中的那份真诚,会忽然间感动了自己。 其实对于水,我心里有种柔软的喜欢,我喜欢有关水的一切,比如雨天屋檐下滴答的雨帘,比如清晨院里花草上滚落的露珠,还有房前屋后清澈的小溪流,山里偶然从地下冒出的清汪汪的水,甚至那飘渺的水汽……水,总会让我心里莫名柔软起来。 其实这是个如碧玉般的湖泊,泛着清莹的光泽,四周森林密布,林间偶尔有一小块如绿毯般的小草甸,软软地铺在那儿,周围花香遍野,蝶舞漫天,林稍上松萝轻拂,空气湿润、清新,小鸟轻歌曼舞。一切,如画。 如果不是那天,多好,这湖也不会在我心里变得神秘而诡异。 那天,毫无征兆。阳光,细雨,还有时隐时现搭在林稍间的彩虹,情境美得像我想要飞翔的心情,阿布走在我身旁,额头上淌出的细密汗珠。阿布是个美丽的男子,身材匀称,鼻梁高挺,五官端正。阿布的微笑,开满了一树一树。 我满心欢喜,在自己喜欢的人旁边,连一棵小草都会美得迷离。卓玛在不远处的草甸上采摘花儿,长长的发辫一甩一甩,跟蝶儿似的飞舞。卓玛说,我们的友谊就像深山的泉水永远清澈和甜美。卓玛说,她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她永远都不会离开我。 有这样美好的感情,人生还有什么缺憾? 在湖边的小路上慢慢走着,身边的阿布突然对我笑了笑,慢慢向湖走去,我开始以为他只是跟我开玩笑,直到他离我越来越远,直至湖水淹没了他最后一根发丝。我看着他沉下去的水面上的那个漩涡,觉得他就是在跟我开玩笑。他一直喜欢跟我开玩笑,经常玩各种各样的失踪,下一秒他说不一定就水淋淋地从湖里冒出来对我大笑,就像以前的很多次。我一直盯着水面上的波纹,阳光很好,波纹一圈一圈扩散,一圈一圈将我缠绕…… 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傍晚的阳光打在水面,我可以听到细碎的破裂声。身边很静,甚至让我感觉能听到小鸟煽动翅膀的声音,可是却没有了阿布,草甸上如花儿的卓玛也消失不见了。 他们就像两只蝴蝶,只是翩翩飞来让我做了个梦,又翩翩飞走。 我忽然很不想描述那种心情,因为我唠唠叨叨反复诉说,也很难令别人感受我的感受。很多人都觉得我疯了,他们根本不认识我所说的阿布跟卓玛,也没见到我身边有过这样的两个人。无论我描述得多么详细,都没人再相信我,他们都觉得我可能就是在梦里做了个梦,或者我本来就是神智有问题。从此后,我就接连做梦,天天在那个湖泊打转,而很多时候,我渴望梦能继续下去,让我知道他们两个去了哪里,然而每次梦到那个水面上的漩涡和波纹梦都会戛然而止,我总会万分忧伤地醒来。 对于卓玛跟阿布,真的只是我的一个梦?其实我一直都没相信过。 三、药 在纠结于现实还是梦,是梦还是现实的时候一阵刺眼的亮光突然打断了我,几个穿白大褂的护士进病房各种检查,四周没有湖,我只是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等待曙光是一段非常难熬的时光。护士对所有的病人按部就班,量血压擦身分配药丸之后相继离开,可怜的37床又开始了在病床上的大便小便,他的护工是个二十七八岁的小伙子,他细心地帮他轻轻侧翻然后让他排便。我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护工,也第一次感受到他们工作的艰辛和不易。室内污浊的气味让李小西又开始哭闹,她妈妈轻声哄,过道里相继响起起床的声音,卫生间里洗漱声,隔壁开水房打水声…… 慢慢的,天亮了。 当李西西医生进来告诉我明天要做手术,又说我血压极低,麻醉师要评估才确定能不能做手术,又让家属去签手术同意书。在家人半天不回来的时候,我一下子烦躁起来,竟有种生离死别的忧伤。 我用左手摸索着从枕头下摸出了手机。 在最无助和困窘的时候,我想起了九儿和杨晨。一直以来我都觉得九儿是我的药,她懂我,我们相交甚久,最初喜欢她是因为她的文字,她是个能让文字舞蹈的人,后来因为她的人,最后喜欢她的所有。而远在翠湖边的杨晨,我们基本没联系,见过面的次数寥寥无几,但是却又好像一直在联系,认识了半辈子。至于杨晨,我们互相讨厌又相互欣赏,是一种矛盾的存在。我喜欢他作为警察的细腻与敏锐,但是又讨厌他们的敏感和自我。他是个好人,是个大众暖男,身边有众多的男女朋友。我和他是“兄弟”,他曾经为我做过的哪怕非常细微的小事,我都清晰地记得。 虽然心里焦虑悲伤绝望,但还是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跟杨晨简单聊了几句,然后如释重负。我只是觉得这样做了就好,说了就好,然后拒绝了他的探望。这样就挺好。总有一些人,会以一种另类的方式存在于你的生活中。 用左手跟继续九儿聊天,人与人之间,第一眼对上眼了,就会感觉永远都是赏心悦目的。她是个头脑和心地都很正直的朋友,遇见她,是我最美丽的意外。 九儿,她是我的药。一直以来,很多人都觉得我有这样那样的问题,只有她一直维护和喜欢我。我的执念,有时会让她恨铁不成钢,有时她会喜欢我有我的单纯和美好。爱情是灯,友情是影子,当灯灭了,你才会发现你周围都是影子。她就是经常在黑暗时候给我力量的人。 我们都及其相似,我们身边的朋友异性比同性多,我们讨厌那些对人性的弱点予以无情嘲讽的人们,厌恶揣测和离间,厌恶虚伪和矫情。我们都不是八面玲珑的人,喜欢了就喜欢,不喜欢就不相处,这个世界没必要谁对谁委曲求全。她说,她是对朋友极其挑剔的人。我也是。 哪怕我只是简单跟她聊两句,我也会感觉开心快乐。她知道我经常陷入一个内心漩涡,她曾很多次试图将我从黑暗中拽出来,而我却一次次让自己沉溺和陷入。有时候,有些黑暗只能靠自己才能穿越,有些云层也只能自己飞过,任何人都替代不了。 然而,有时候,寥寥数语,却也胜过千军万马。 就像现在,九儿说,别怕,都会过去的。然后我安定了很多。 四、窗外,有流云 一夜疼痛无眠,无梦。 当忐忑不安地进了手术室,恍惚中被医生喊醒,醒来时手术已经结束。我已经离开了915加床搬到了25床,在我进手术室之前,李小西已经办理了出院手术,跟我安静道别。 身上到处插满了管子,又疼又欣悦,窗外的流云慢慢在走,纯白而浪漫。我庆幸自己头脑清醒而且思维健康,一刀下去,好像砍断了一些不必要的念想,让徘徊和蜷缩在黑暗记忆中的我想站起来,跟流云慢慢流走。 人的要求有时其实很简单,当不能走路的时候,只想能站起来走走;看不见的时候,只求能看得见彩虹;身体多病的时候,只想健康;而当一切完好的时候,很多时候我们就会陷入无穷无尽的欲望,然后就会有无止境的怨愤。 身边的亲人一直细心呵护和陪伴着,庆幸的是我不是特别严重,我能看得见一切美好的东西,而且过几天就可以下床走路,甚至一段时间后我就能去跳舞。我不知道以后会怎样,但至少现在我只想让一颗心日渐清明,懂得享受每一个生命时期的雨落、鸟鸣 、风吹。 或许女人都爱做梦,在每一个梦境里,我们不喜欢半道失踪,我们愿意永恒地等待一个人回来,然后天长地久一起慢慢变老。我们执迷地将一切事物按照心中的希冀安置在一部剧情里,完美演绎,然后尽忠职守。 生命中有些人来了又走了,有些人蜻蜓点水轻轻一点也飞了,有些人正在来的路上。不管是爱情或者友情,总有缺憾的时候,接受缺憾和遗失,才是最好的人生态度。 蝴蝶轻轻飞走了,飞走了就飞走了。关于湖水,一刀下去,砍个缺口出来。或许,梦会随着湖水慢慢流出,变浅变淡。(那丽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