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离故乡很多年,我总是梦见故乡的那眼水井。 我见过丽江的三眼井,那流淌不息的活水,孕育了一座古城的灵动。我也见过吊井,人工凿出的深井,清凉的泉水从地下汩汩上涌永不枯涸,滋润着一代人的心田。但她们,都不足以让我震撼。 唯有故乡的水井,才让我感动落泪。她曾在干涸的岁月里,滋养着我的祖辈和村庄的牲灵。她藏在大山深处,默默见证着我的祖辈摸爬滚打的足迹。她以温和谦卑的姿态,为村庄注入生命的源泉,抚平人们的疲惫和疼痛。 乌蒙的群山中,几乎每个村庄都有一眼水井。井是村庄的眼睛,她的瞳孔闪耀着村庄的灵魂。井大多是简陋的土井,像我的祖辈一样朴素甚至有些寒酸。井很浅,井上盖一块薄石板,用于阻挡灰尘。井水是地下水,从大山的腹地淌出,涓涓细流终年不绝。井水清凉、澄澈、甘甜,赶路的人喝上一口,便驱散了风尘的气息,干活归来的人喝上一口,浑身就有了力量。 故乡的水井在村口的一片小山坡上,井前铺着一块很大的石板,平整光洁。但没有人在井前洗菜、洗衣,也没有人把牲口带到井边饮水。维护井水的纯净,成了大家心照不宣的约定。纯净的井水孕育了人们纯洁的心灵,在遥远的群山里守护着一方净土。 儿时,每个清晨在鸟语虫鸣中醒来,总能听见乡亲们细碎的脚步声。她们踩着朝阳,担着水桶,三五成群走向水井。寂寞了一夜的水井顿时热闹起来,那清脆的打水声灵动了整个村庄。母亲把一根磨得溜滑的扁担担在肩上,水桶在扁担的两头有节奏地晃动,泼洒出的水珠溅在路边的花草上。母亲不经意间洒出的星星之水,浇灌着大地的生命之花,她在琐碎的时光里温情如水,润物无声,却始终平凡沉默如群山的敦厚。在如镜的水里,天空清幽,母亲的微笑像井水一样甜美。日复一日,扁担弯了,母亲的肩上也长了厚厚的老茧,但她从未将扁担放下。取水,成了母亲一生的事业。 每年正月初一的凌晨,群山还隐伏在黑夜中,乡亲们就打着手电筒赶往水井,那星星点点的光亮东西起伏,在寒冷的夜风中如梦想绽放般温暖。她们在井前燃一封鞭炮,点一柱心香,担两桶井水回家。这种仪式,谓之“请水”,祈求一年风调雨顺。没有人知道这种仪式源自何时,大山的子民却把她代代传承下去。不得不说,这种仪式更接近自然的状态,这种仪式里有群山的体温,有乡土的体温,有生命的体温。我的祖辈们,在大山里沐浴着井水耕耘,而他们面对井水,一生抱着礼敬和虔诚。 家园的生长形态,是绵延不绝的群山。生命的生长形态,是涓流不息的井水。 故乡是什么?有人说,故乡是祖辈们世代耕耘不离不弃的山水;有人说,故乡是一碗母亲亲手煮的老腊肉…… 于我,故乡是村口的那眼水井。 近在眼前的水井啊,遥远的水井。(◆朱金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