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哥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我的童年伙伴。那时阿福哥的哥哥和我母亲是一个单位的同事,听我母亲说,阿福哥很可怜,他父母都去世了,在老家成了孤儿,是他哥哥把他带到中甸县城,和他哥哥嫂嫂生活在一起。阿福哥到来之后,很快就成了我们大院里小伙伴们的头,我们都很喜欢和他在一起玩。 记得阿福哥到来的时候,先是和我们一起上学校念书的,他上三年级,我刚刚入学,可后来听说他跟不上学习,便退学了,留在家里替哥哥嫂嫂带孩子。可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伙子,大冬天要洗尿布,还得哄孩子,净做些家务杂事。而他笨手笨脚的,常常做错事情,惹得他哥哥嫂嫂很生气。嫂嫂看不惯阿福哥既贪玩又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他是“打着不知疼,骂了不知羞的人”,更嫌弃他“好吃懒做”。那个年代,粮食、肉食都是限量供应的,食物本来就很紧缺,他哥哥嫂嫂怕别人说他们虐待弟弟,便让阿福哥到单位食堂里打饭吃,食堂里的饭菜本来是他哥哥的份。哥哥嫂嫂则留在家里做饭吃。可虽这样,听说阿福哥还经常偷吃哥哥嫂嫂的饭菜,为此他时常会受到他们的打骂和惩罚。大院里有人同情阿福哥,说没有父母的孩子可怜,也有人说阿福哥没良心,无事生非,故意给哥哥嫂嫂添乱,不长记性。 记得有一次,阿福哥带我到纳赤河边玩耍,见到清澈的河水他喜悦万分,忙着脱去衣裤就跳进河里游泳,哪知上岸后鞋却被河水冲走了。嫂嫂见他赤着双脚回来十分生气,不让他进门吃饭。那时候单位食堂已经过了打饭的时间,我母亲见阿福哥天黑了还站在门外,便叫我把他带到我们家里。母亲让他在我们家吃饭,还找了一双旧胶鞋让他穿上。之后,母亲找来了他哥哥,说他哥哥嫂嫂不应该这样对待兄弟,阿福哥这才被他哥哥带回家里。 这事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了,一天阿福哥叫上了我,说带我到一个地方。不知情的我尾随他到了单位的会议室,只见那里已经贴满了大字报,然后他指着一张画着丑陋女人的漫画的大字报,对我说:“你知道这是谁吗?这就是你妈,是我哥画的。”然后一阵狂笑。那时我的心骤然受到了沉重打击,而那漫画上的话“不懂政治,爱管闲事”,更让我刻骨铭心。我扭头回到了家中,从此没再理睬阿福哥。也就那一天起,我知道是“文化大革命”到来了,我父母在运动中受到“造反派”的批斗,感到家里的日子已经不好过了。为使我们兄妹不被运动所伤害,便把我和弟弟妹妹寄养到鹤庆县城姨妈家里。 四年过去了,当我从鹤庆回到了中甸时,我父母都已被“解放”,重新有了工作,而阿福哥那时已经参加了工作。为此母亲对我说:“你看人家阿福哥多成器,现在都当上工人了,哪像你还不懂事,什么时候才让父母苦出头呢?”那时我上了中学读书,周末的时候常见到阿福哥从省属林业局回来,心里真对他羡慕不已,特别是见他穿一身得体的工作服,显示出他的潇洒和帅气,给我一种对工作的向往和憧憬。但我忘不了阿福哥对我心灵的伤害,依然对他不理不睬。而阿福哥却也知道我的心思,在众人面前他总是回避我。 当我上了高中的时候,阿福哥一改回避我的态度,转而主动接触我,还让我教他英文字母。我才知道他已经成为了一名汽车司机了,驾驶着一辆崭新的日产大货车。不管他那时是炫耀自己如意的工作也好,还是他青春年龄对美好的追求也罢,见他的友善态度真让我高兴。我没再提过去的事,又和他成为了好朋友,于是我总爱在同学面前夸赞他,见他威风凛凛地驾驶着汽车,英俊潇洒的模样更是成了年轻人的偶像。 而当我高中毕业时,根据当时政策,城镇初中、高中毕业生都得到农村插队落户,我和同班的几个同学被分配到雪山下的一个生产队里。好在下乡的农村离城不远,经常有机会到县城赶街或看电影,一次我和知青“战友”在城里遇见了阿福哥,他热情地请我们乘坐他的汽车,并送我们回下乡地点的知青户,可送达后他却嫌弃我们知青对他招待不周,鄙视地对我们说:“你们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到头来不就是当个老农,还连大米饭都吃不上。”听到他的话,知青们都很气愤,一时间我对他的好感荡然无存。可他还要以挑逗的方式唱起了下流歌曲,我再也忍耐不住了,对他下了逐客令,我对他说:“没有农民你吃什么?你忘本变质了,我们这里不生长大米,你想吃自己来这里种。”大伙对他也不屑一顾。 三年之后,我结束了在农村下乡劳动的岁月,考进了县里的农机部门工作,之后成为了一名专职教练员。一次我到农村组织开办农机培训班时,驾驶着拖拉机带上学员到林区拉柴禾。可当柴禾装满车厢准备回归时,拖拉机却怎么也发动不起来。这种拖拉机主机得靠副机来启动的,副机油箱里的汽油漏光了,主机没动力就无法发动起来。为此,我和学员提上油桶到了林场工地,恰巧遇上了阿福哥。我以为这下可有救了,哪知阿福哥却对我说:“哪来的乡巴佬?是要饭的还是要汽油的?”一名学员对他说:“我们的拖拉机发动不起来了,向老师傅要点汽油。”哪知阿福哥却说:“汽油可以给,但得拿酥油来。”我气急了,冲上去对他说:“阿福哥你别了不起,你认识的ABC还是我教你的,今天我这拖拉机发动不起来不要紧,总有一天你的汽车也有发动不起来的时候。你想要酥油到我们农机站里来,那里有吃不完的酥油。”说完我们走出林场。 当我满腔愤慨地来到拖拉机前时,这才想起虽然副机带动不了主机,但可以通过拖拉机下坡冲刺启动发动机。拖拉机停留地点距陡坡有一段距离,即使上了陡坡弯道也很急,但为了发动拖拉机,我顾不得眼前的危险,叫学员把拖拉机车头卸下来,推着车头到了坡顶。我一个人上了拖拉机机头,一个俯冲下去手忙脚乱地掌握着方向盘、离合器和油门,在车头冲至坡底时,成功将拖拉机发动了起来。学员们见排气管冒出了滚滚浓烟,高声欢呼了起来,我调转车头接上车厢,载着学员驶向了大路。 这以后不久,我被调动到其他部门工作,从此就告别了拖拉机驾驶台,以后又辗转了好多个工作单位。随着时光的推移,我对阿福哥的印象和我农机工作的经历也早已淡忘了。可没想到,几年前的一天我和阿福哥又再相遇。那天我正准备乘坐夜班车前往大理,上客车后,老司机就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以为是自己的衣着那里不合适,然而老司机却对我说:“你的小名是不是叫阿平?”我说:“是呀,你怎么知道的?”“你不记得我了?我们是在一个大院里长大的呀。”老司机说。我仔细端详了眼前的老师傅一番,突然想起这就是当年的阿福哥。我说:“你就是阿福哥吧?这么多年都没见到你,你上哪儿去了?”阿福哥说:“我离开中甸三十多年了,先在汽车总站开车,后来是自己跑运输,现在是车主老板请我开一个月的夜班车。”“老板和打工者都是来钱的名字而已,像你这样的老师傅有的是技术和经验,车轮一滚钱不就来了。”我说。“钱是来了,但也跑了。十年前我先前的老婆得病死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现在的老婆下岗后一直呆在家中,儿子读书又不昌盛,快六十的我还在为他们当牛做马,被人使唤着跑来跑去。” 看来阿福哥家里的日子确实不是很好,于是一种同情之心在我胸中油然而生。可没想到阿福哥对我的安慰并不领情,相反还喋喋不休地谩骂起了社会上的一切。对他的辱骂,几个乘客都听不下去了,对他进行了反驳,哪知他又把乘客作为了辱骂对象。我实在忍受不住,对他说:“阿福哥你这样埋怨天、埋怨地是一种不健康的心态。你想过没有,当初你参加工作时候,风风光光的让人多羡慕,而那时你是用什么态度对待别人的?现在别人生活条件好,是人家付出的努力,大家都生活在同一片蓝天下,你得好好想想自己那里不对劲,自己应该怎样去努力,去发奋。”没想到我这几句话说出之后,阿福哥的谩骂戛然而止,不仅如此,这一路上他都没再吱声。我想他一定是在回忆过去的事,追溯自己走过的路程。 深夜,客车到了客运站,我正准备下车的时候,阿福哥突然把我叫上,他真挚地对我说:“对不起,今天我心情很不好,这是我最后一趟跑长途了,明天我又得去找新的工作了。你说得对,我过去没有努力。”听他一席话,我对发车前伤害了他的语言后悔莫及,于是我强忍着将要流出的泪水,紧紧握住他的手说:“阿福哥,你要坚强,以后我有机会就来找你。”可没想到去年我退休后去找他时,听闻阿福哥已经离开了人世。对他的去世,我感到很悲痛,也更深地领悟到踏实做人、努力工作的重要性。(殷著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