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与紧紧牵挂着童年的村庄见面时,我站在村庄对面河东半山腰的松林边上。透过松枝的缝隙,我看见那个不时走进梦境的村庄静静地躺在冬日的阳光下。 明净的空气里,几缕从农家屋顶飘出的炊烟让我的心里暖流涌动。 隔河远远望去,村庄里的房屋比记忆里增加了很多,坡地变成了层层梯田,田地周边密密麻麻地站立着核桃树的身影,村庄四周依然是葱郁的松林。 (一) 村庄的名字叫托八,聚居着傈僳族村民。在这个向阳坡上,每当太阳从东山顶上露出脸来,第一缕光芒总会送来暖暖爱意。 小时候,“托八”这个地名常常会被我们自豪地提起,到过托八的人,在小伙伴中总是很得意,因为那里有个飘着水果糖香味的购销店。 一周回家一趟的父亲就在购销店旁的学校教书。 每到今天这样的腊月天,空气里的年味一天比一天浓郁起来,在猪叫声里,我们快乐地开始收集猪毛。 收集猪毛的过程紧张而细致。 在猪叫声停下后的几分钟里,大人们从我们早早备下灶灰的破碗里抓起一把把灶灰抹在猪脊梁上,迅速地揪住猪鬃毛,并快速地拔下来递到我们的手上。 我们在小手心里认真地将一根根猪毛整理得整整齐齐,然后用麻丝捆了又捆,生怕一不小心丢失一两根,直到收拾成一个标准的圆锥形。 等村里的年猪杀完时,阳光一天比一天暖和起来。等了很久很久的小伙伴迫不及待地邀约着沿着羊肠小道走向托八的方向。 我们挂在胸前的小布包里装着几小捆寄托着希冀的猪毛。在美好心情陪伴下,我们快乐地穿过茂密的栎树林和大松林到购销店过称,换几毛钱,买几颗思念了许久的水果糖。 每当小心地打开包裹糖粒的花纸,在唾液腺疯狂分泌出来的口水里,心总是先甜了起来。换来的钱多一点的时候,我们还能买几粒五颜六色的“珠珠糖”。 (二) 托八离家十里地,我们的高小就在那里,父亲半辈子的时光都在那里度过。 读完小学三年级,村里的四个同龄孩子顺利升级,到托八读高小,我坐进了父亲的课堂。 “起立,老师好!”…… 课堂里的学生不多,住校的只有十几个,大家每人支个小铁三角,搅个包谷锣锅饭,煮点青菜汤。煮完一顿饭,大家都变成大花猫,转动着小眼睛一个看着一个笑。 “上课和下课时,我们说老师好,老师再见,你说什么?”同学们好奇地问。我自己也很纠结,到底怎么叫,心里一直权衡不定,又不敢问眼神严厉的父亲。 一段时间过后,父亲发现我上下课嘴没动,觉得他该开导那个胆怯的女儿了。 “课堂上我是老师啊!”父亲在三角上烤香锣锅饭,焙了一锅韭菜根炒洋芋片,把装模作样看书的我叫到火塘边时,父亲少了课堂上的严肃表情,变得温和许多。 除了这个问题,我还不敢在课堂上放声朗读,每当要读生字或者课文时,心里总是怯怯的,还没发声就脸红心跳,发出的声音同桌都听不见。 每天天一亮,当同学开始吹火做饭时,父亲便把我独自一人放在教室里。他一边做早饭,一边竖着耳朵听我有没有在读书。我选择的默读总会引来父亲严厉得让我颤抖起来的目光。 同学们有的羡慕我不用做饭,有的可怜我被逼着读书。父亲去校区开会的日子,我就胡乱地吃一点饭,与同学一起开心地玩耍。 小学四年级的美好时光在紧张而快乐中度过。 与购销店离得近,我们便在课余之时,有事没事地趴在窗台上看人来人往。离水果糖近了,但我们的口袋里依然没钱,只有在偶尔从父母那里要来几分钱的时候,我们的味蕾才会得到短暂的满足。 一起读书的学生都是农村孩子,每个周日下午,我们背个竹篮,竹篮里是一周的粮食和蔬菜。 一点包谷面,一点麦面,一丁点腊油。很多同学还时时断粮,每周都过得紧巴巴的。 (三) 走在山道上,有松鼠在树枝上跳跃,有画眉鸟在林间唱歌,有松萝迎风舞动,还可以听到生长在一起的松树和栎树的对话,咯吱咯吱的。 连接托八和家乡的山林里有酸甜的山楂果。 春天时,山楂树绽放着洁白的花瓣,整座山这里一簇那里一簇的。夏天,山楂果长到拇指头大小时,衣服口袋里揣着一小坨盐的我们趁周末回家的时日飞奔山林,品尝所有的山楂果。 摘来一小堆山楂,坐在大石板上,每个人的手心放一点盐,用舌头舔舔山楂果,湿润的果子蘸上盐粒,酸酸的味道让我们愉快得忘了要早些回家。 除了山楂,上学路上两旁鸡嗉子树开着艳艳的黄花,把春天妆扮得十分浓艳。深秋时节,成熟的鸡嗉子果红红地挂满枝头,这时的我们像小鸟一样快乐。 晴朗的日子,每天放学后我们都要背着篮子去捡柴,捡松明子。 那时,山村没通电。晚上,大家围着松明火跳动的火光看书或者聊天。那时候,不管怎样交流,我们咋都弄不懂结婚的女人怎么就会生出孩子来。 四年级结束后,我报考中心完小民族班,走出托八,也走出了父亲的课堂。 四十年后,当我隔着奔腾的小河,远望托八时,才发现,我的童年依然安放在对面的山村,安放在父亲严厉而慈爱的山村课堂里。 这个安放童年的村庄,静静地在阳光里散发着温暖,如同母亲的胸怀。 (哈邦安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