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宝de故事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6-12-12 09:59:54

眼如铜铃,头似狮子,四肢健壮,嗅觉灵敏,一身乌黑发亮的长毛,一团毛茸茸的尾巴永远向上翘着,父亲给它取了一个非常响亮的名字——黑宝!这只藏獒是我这篇文章里的重要角色。

七十年代初,父亲正值壮年,与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市)小中甸乡(镇)团结村吉沙社的藏民交往频繁。每年的秋末初冬,他们都要在马背驮上一两垛奶渣、酥油和洋芋,黑灯瞎火穿越千湖山莽莽苍苍的原始丛林,在太阳还没出来之前翻越4000多米的雅哈雪山,然后绕过三节海,涉过四道桥,再走上几十公里的崎岖山道(过去这里曾经是茶马古道必经之地),最后才来到金沙江河谷一带兑换大米和面粉。当时的家境十分拮据,但热情好客的父亲总会把他们请到家里,吃上一顿粗茶淡饭。日子一久,“喀吧”(老庚朋友之意)之间的情谊越来越浓了。每到冬日的夜晚,火塘里总是烧着熊熊的栗柴,四周铺上了稻草帘子和篾席。“喀吧”们盘腿而坐,就着火塘轮换着打酥油茶、捏糌粑,谈天说地,明亮的明子火把映红了一张张被青稞酒和包谷酒烧红了的脸庞。

当时的我只是扒灰的年纪,模糊记得一位叫鲁茸扎西的藏族汉子,穿一身藏红色的楚巴,脚蹬乌拉靴,腰上挂着一把铮亮的藏刀,满脸的络腮胡衬着金边帽下的一头长发。他每次来到江边,都会带着鼻涕横开的儿子格茸,父子俩不时“呜哩哇啦”地讲一通藏话。每次见到父亲,鲁茸扎西都会很礼貌地脱下金边帽,把儿子拉到父亲面前,让他叫父亲为“老庚爹”。初次见到鲁茸扎西时,我觉得很害怕,特别是那头长发和明晃晃的藏刀,总让我心生畏惧。每每这时,他总是以老庚爹的慈祥不时抚摸着我的头,露出憨厚的笑容,从褡裢里拿出干奶渣和一些炒青稞给我,那是当时最为奢侈的零食了。家里常会收到老庚爹带来的“旁八”(纳西语礼物之意),一饼酥油和一些洋芋种。久而久之,格茸和我一起玩耍,我俩又变成了一对新老庚。都说孩子记性好,格茸能说几句通畅的汉话了,我竟也能把一些藏族的日常用语铭记于心,一阵比手划脚之后,两只“泥猴”你看我我看你,笑得抱成了一团。

两匹一红一白的“疙瘩马”(中甸藏马个体不高,但很健壮)拴在圈房外的木栅栏上,尽情地吃着饲草,顽皮的我们乘大人不注意,偷偷爬上马背,忘乎所以地玩弄起来,那马起初对我还认生,免不了会摔上几跤。渐渐地,在父母的呵斥和老庚爹的袒护声中,那两匹马变得极为乖巧。我们索性解开缰绳,跌跌撞撞爬上马背,跑到田坝和江边去兜风,惹得村里的孩子屁颠屁颠地跟着我们疯了一样地嬉戏玩乐,把他们羡慕得要死。那个时候,在沿江一线汽车和拖拉机一类的机械极少,马车是乡村邻里间最时尚的交通运输工具,马匹自然成为村民的最爱。加上田地里也极少施农药化肥,播种老品种庄稼和养老品种牲畜也成了惯例。

每逢冬至前后,金沙江河谷地区的农人家户户要杀年猪,老庚爹往往在父亲的邀约下吃上一顿丰盛的江边风味。在合作社和生产队的年代,杀猪要对半上缴,即便如此,父亲也会毫不吝啬地为远道而来的老庚爹备上一份厚礼。雪山为盟,江河作证,蜿蜒崎岖的山路烙印着他们的友谊。小小的木板房里,讲述着多少儿时的传说和童话,家门口那株高大挺拔的桑椹树和柿树,在开花结果叶落中,也叙述着我们最美好的童年时光。

一年深秋,老庚爹父子俩风尘仆仆地来到我家,格茸的背篮里多了一只小黑狗,身后跟着一只绵羊,老庚爹把一顶金边帽和一把藏刀送给父亲,顺带驮来一袋洋芋。老庚爹说小狗是送给我的,生龙活虎的小黑狗让我爱不释手,忙着把它抱在怀里亲来亲去。体型高大的绵羊不停地在主人面前转来转去,那股亲昵的劲头,让我深深感悟到主人与羊之间割舍不断的情结。父亲把平时舍不得吃的一只大母鸡杀了,那是沿江地区在当时招待客人最奢华的美食了,小老庚俩总掺和着大人,那小黑狗叼着鸡毛蹦上窜下,逗乐得我们与它滚作一团。在以后平淡无奇的岁月里,小黑狗成了我的最爱,而绵羊与畜圈里的牲口和睦相融,让我们这个逐步壮大的六口之家和乐了一阵子。那只小藏獒被父亲饶有兴致地取了一个名字——黑宝。它的年纪虽小,但却长得十分健壮,腿脚灵便,双目有神。这只从雪山草原带来的宝贝,成了家中的守护神。无论是我到山里砍柴、拣菌子,还是到田地里找猪草,甚至到江边放牛放猪,黑宝总与我形影不离,看到牛偷吃庄稼,它会狂吠不已,如果牲口丢失了,它还会四处帮忙找寻。渐渐地,黑宝与家人建立了深厚的感情,家中的牲口它能分得一清二楚,大凡隔壁邻居或村子里的大小牲畜想要进入家门,它会一展神威,强行赶走“来犯之敌”。生人往往是闻声怯步。家门口的塔孜古神山山林间,时时回应着黑宝声若洪钟的嘶吼,以至于人们一到家门外,就要手提棍棒警惕地吆喝主人家。在父亲的一阵呵斥声中,黑宝才十分规矩地俯卧在屋檐下,静静地听着父亲与他们笑谈。 村里的很多长辈和同龄人,都是冲着父亲的草烟、篾货、还有家中那片果园来的。父亲的烤烟极为讲究,谷雨前后,他就要翻翻黄历,提前几天烧好火土,等一阵细雨把火土的热气给浇灭了,再到菜园里挖一块八仙桌大的苗圃地,用锄头把土饼敲碎,拿木榔头把土砸细,将火土灰用竹筛筛细,搅和在黏土里,与烟子一起分片撒上苦瓜、辣椒之类的种粒,再薄薄地撒上一层掺着火土的细灰,用赤脚稳稳地将苗圃地踩平,四周留成四方的斜埂,然后用篾黄将烟苗地圈成一个天然袖珍的笼子,父亲说这样做可以起到遮荫、保湿、防晒的作用。父亲在浇水施肥的时候,对时间的把握也十分讲究,一把葫芦瓢经他的手轻轻一扬,那瓢中的水就像一阵小雨均匀地落在了笼子上,顺着篾黄的缝隙滴落在苗圃里。一到初夏,破土的烟苗株株健硕,旁边的辣椒、苦瓜、番茄等菜苗更是人见人爱。于是乎,在塔孜古山根脚的生地里和家里的数分菜园,又可见到一家人忙碌的身影。

黑宝此时顽皮得像个小孩,不时会搞一些破坏性的举动。挖地、开沟、打垄,白菜地里装圈肥,辣椒地里装牛马粪,而烟地沟里先要铺上一层青蒿枝,再配上一些农家肥。栽种时,父亲十分细心,亲自选苗、掰叶、去芽,成活率几乎达到百分之百。因此,在我们幼小的心灵中,一种农家人勤俭质朴、吃苦耐劳和自力更生的秉性深深烙印在心里,并让我们了解到生活的艰辛。起早贪黑地挣工分,即便一身泥土和汗渍,父亲都会给烟苗菜地浇水施肥。潜移默化之中,我们几姊妹就不失时机地分担着浇水锄草的任务。每逢烟地修枝打芽的季节,父亲总戴着一顶掉了边的草帽,顶着热辣辣的太阳,一头钻进烟地。每一片烟叶,都浸满了父亲的汗水。

那个年代,山上的老熊、獐子、狐狸、豺狼等山獐野物多得要命,老熊和狼群伤及牲口的事情时有发生。村里极少有人独自到山林和田坝中去,老人家看守家门,小孩们都被送到了打场里的托儿所,我家里有黑宝守护着,我们就放心多了。可是也有事与愿违的时候,那天,我带着黑宝与同伴在山根脚玩耍,隐隐约约听到隔壁家的和大爹在楼上大喊大叫:“熊来了!狼来了!”吓得一群毛孩跌碰打滚往家跑,黑宝像嗅到了一股特殊的味道,如离弦之剑射了出去,我们气喘吁吁来到家里,只见大绵羊的耳朵在滴血,小猪的腿也带了伤痕。黑宝雄浑的吼叫声从山根脚的岩崖传来。循声望去,几只狼和一只大黑熊择路而逃,一群旱獭在岩石间跳上窜下,黑宝对那些强盗穷追不舍,到完全听不见叫唤了,我急得哭出了声。当父母回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但还不见黑宝的身影,父亲安慰我说:“它一定回来。”便忙着喂猪做饭。几姊妹站在大核桃树下,静静地等着黑宝归来。等吃晚饭的时候,只听见包谷林中一阵稀里哗啦的响动,只见黑宝一身疲惫地回到家中。在火塘边,黑宝伸长舌头呼呼地喘着粗气,嘴角和小腿上的皮也破了。父亲忙点上明子火把,拔来一些草草根根,舂捣后包在伤口上。后来,父亲从黑宝的嘴里抠出一撮黑色的毛。父亲说那是熊毛!我简直不敢相信,小小年纪的黑宝竟敢跟黑熊斗。

自从那次经历以后,黑宝变得凶悍无比,也变得更加成熟。每年夏天,家园里的大斤桃、沙桃等粉红粉白地挂满枝头,成为村里人最爱吃的水果和家中兑换开销的“摇钱树”。而秋天说来就来了,地里除了瓜果,便是父亲栽种的各种菜蔬,赤橙黄绿青蓝紫染醉了丰收的心境,母亲在院坝里晾晒好稻谷,然后在屋檐下拣拾着黄豆。父亲则把青蒿枝捂透的烟叶晾开,用草绳将烟叶柄有顺序地编织起来,挂在阴凉处风干,满眼的金黄和一阵阵浓浓辣辣的烟油味道的芳香,总让村里的人不停地前来光顾。晾晒烟叶的那几天,父亲把家门口的竹子砍下,精心编织着竹篮、扫把、撮箕之类的东西,家里成了天然的展示厅,热闹极了,人们会拿着油米茶酒或零星的钱物,“购买”父亲的“产品”。一周后,将烟叶重新捆绑再捂好,等晾晒半月干透后就可抽了,父亲的烟叶质地好味醇色泽金黄,深得村人的青睐。父亲一辈子习惯抽草烟,他说纸烟烧嘴干燥又热,不像草烟柔软爽口。因此,他那明节子凿出的烟锅头配上黑金竹做的烟锅杆,精颖小巧别致,不失为一件“宝贝”。抽着旱烟,谈着家常,品评着年辰和收获,平常人家的富足感洋溢在一张张欢笑的面庞上。

等我上小学念书时,黑宝已经长到两岁多,体型像初生的牛犊。每天上课它都会陪我去,原先老师十分反对,同学们也非常惧怕,可后来慢慢习惯了。一到上课时间,它就自觉地卧在教室门外,下课放学后就围着我们玩耍嬉戏,那样的时光充满了无限的欢乐和稚趣,让我久久地回味。但到二年级后,黑宝不断长大,父亲怕不慎误伤村人,也由于护家的需要,在它的脖子上套了一圈厚厚的牛皮条,用一根麻绳拴在家中那棵桶状粗的酸梅子树下。不几天,绳子被挣断了,之后又接上,然而十天半月下来,长长的绳子变成了一截疙瘩。父子俩商议后,要来一根十多米长的钢索(村中放溜专用),这样就省事多了。多年以来,黑宝伴随着家里的风风雨雨茁壮成长,把家看护得没丢过一针一线,一年到头除了年头节气的几顿肉食骨头外,它吃的基本上都是包谷稀饭,但它从不挑剔,任何食物都会舔得精光。拴黑宝的即便是钢索,时间一长,也会被磨断挣断,母亲根本拉不动它,每每这时,我就会骑在它的背上,双手紧紧地抓住它的脖绳,让它在奔跑中消耗体力。时间久了,那株酸梅子树和石榴树下被刨出了一个又一个的沙坑,裸露的树根常常承受着风吹日晒雨淋。特别是院坝中的那株青青翠翠的万年青,不知招惹了什么,总被出来溜达时的黑宝折磨得遍体鳞伤,后来家人索性打了围栏。

读初中后,我与黑宝见面的机会渐渐少了,原先是每周到家一次,到初三时,十天半月才到家一趟,一见面,它就会扑向我,在身上脸上亲个不停,如果没拴住它,它就会像脱缰的野马一样撒起野来,还会追着我跑到半路,站在苏普湾海子边的巍古山上狂吠不止。有几次,我看到它的眼里噙着泪水,不禁让我心里一阵酸酸的……有一次,村里的上百头牛因江水暴涨,被困在江边的叉河口,是黑宝带着村里水性好的年青人,硬把牛群从江心赶了回来,从那以后,黑宝更像一尊神,常常成为村寨中谈论最多的对象。

后来读师范,寒暑假才能回家。有一年放假时看到黑宝生了重病,身上的毛掉了许多,看着瘦骨嶙峋的它,心生无限的怜悯和疼爱。就像渐渐苍老的父亲,无情的岁月和家庭的艰辛让他早生华发,言语也越来越少,但家里的庄稼地却年年有了收成,菜园、烟地被他拾缀得井井有条,他亲手编织的篾货,更是让村里人爱不释手,甚至卖到了江对面的集镇去。

让我久久难以忘怀的一幕,就是九十年代初的夏季。暑假刚过,学校又开学了。一大早,父亲送我搭乘客车,在渐渐远去的背影中,我发觉父亲日渐苍老,而黑宝一身瘦削,孤零零地陪伴着父亲。那时,欲言又止的很多心里话还是埋在了心间……人生的际遇中很多平凡的东西,他们就像每天的云雾和山岚,让你在心绪浮躁的时候,不自禁地缓和与平静。而立之年的我们,总是无法忘记心中烙上的一些难以磨灭的背影,让我们去理解生活的不易,保持乐观向上的精神和追求。

有一年寒假回家,父亲告诉我,在开展杀狗运动遏制狂犬病的活动中,父亲不忍心杀黑宝,乘着黑夜悄悄送给了江对面的表叔家,表叔临行前硬是塞给了父亲10元钱。黑宝三番五次地跑到家里,最终还是被牵走了。说这话时,父亲流露出了惆怅、无奈与莫名的伤感,而我则痛心地大哭了一场……多年了,我常常会想起与我们一家人相濡以沫的黑宝,想起我们一家人相依为命的苦乐与甘甜,守护的背后原是一段绵绵长长的亲情,它像四季常流的金沙江水,载负着我们的兴衰和未来。如今,父亲也离我们远去,但他一生的清寒与吃苦耐劳的秉性,永远是我人生旅途中的坐标和航向。(洪耀辉)

责任编辑:鲍江平

上一篇:拒绝外出

下一篇:傈僳古寨同乐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