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七十年代,中甸县城机关单位的房屋基本都是新建的,只是单位之间并不集中,分散坐落在公路两旁。由于机关单位的人员少,凡有点名气和声望的人,似乎全城的人都知道,段技术员就是其中的一位。 段技术员三十多岁,体瘦高个,祥云县人,到中甸时间不是很长,居住在中甸养护总段旁的公路边上。他的真名叫什么却不被人记得,而他的绰号却是人人知晓,只听人们都叫他:“段麻子”,甚至还有再加上形容词叫他的:“段大麻子”。可段技术员似乎从不在乎在意这个不雅的绰号,始终都是一副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样子。 我和段技术员有过一次近距离的接触,那是我在中甸一中上初一的一个周末,我父亲受他的多次邀请,带着我来到了他的住所。那是两间马厩改造过来的房屋,顶高、宽敞,屋子的一边摆放着各种尺规、仪器和安全设备,另一边摆满了图纸、报刊和书籍。看来段技术员的生活起居和业务办公都在同一个屋子。他向我父亲介绍说,他是大专毕业生,是公路桥梁技术员,请我父亲来,是想听讲战争年代的故事,目的是为了搜集相关素材,以便于今后的写作。 段技术员能写作很让我惊讶,那时我不懂事,以为搞写作的人应当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的形象,而眼前这位衣冠不整、不修边幅的段技术员,很像文化不高的农副工。但看到他满屋子的书籍、资料,再听他向父亲讲述的理想和写作思想时,感觉出他比语文老师讲课还生动,于是很快打消了他在我心中的疑问。但见段技术员还写得一笔好字,不时做着记录,我想他一定有很高的学问,若不然他怎么摆弄那些仪器、看那么多书?正是这次与段技术员的接触,让我增长了见识、开了眼界,油然产生出对他的敬慕之情。 然而,这次接触本该也是我和段技术员相识的起点,但由于我心中有着难言之痛,此后我便回避着他向我招呼,甚至在别人面前,我还装出一副和他不相识的样子。这不为别事,就因为我母亲和他一样都是脸上长麻子的人,而“麻子”二字在我们家是避讳的词语。我怕与他接触惹来别人的讥讽和嘲笑,心灵软弱的我采取了对他避而远之。或许段技术员也看出了我的心思,以后他对我也是一副陌生的表情。既是如此,我却很难扯断对段技术员相往的心绪,以至于我在意别人对他的评说和注意他的言行。 这以后我听说了许多有关段技术员的传闻。说那时在“搞天天读、开讲用会”的活动中,一位领导请他代写一份自己的发言稿,他欣然答应了,却把纸和笔递给了那位领导,叫那领导做记录,自己却开始了滔滔不绝地演讲,完了以后,他叫领导把记录稿带走,说那就是所要的发言稿。还有说,一次在开“忆苦思甜”大会时,段技术员呼呼睡着了,领导动怒,问他有没有阶级感情,没想到他竟然把别人发言的内容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这让在座的工人惊叹不已。过后有人问他是不是先知先觉,他却说那是一篇从报上抄来的文稿,早就不想再听了。总之有关他的传闻很多,也都充满着神奇色彩。 一九七二年的一天,学校语文老师李树芳带着我们学生去参加校园外活动,返回途中遇见段技术员,李老师便叫我们队伍停下来,两人便一见如故地驻足交谈了起来。我们在一旁倾听两人的对话,是谈论文学创作的话题。待他们交谈过后,李老师边走边对我们说,这位段技术员很有才华,他曾在《云南文艺》、《山茶》等刊物上发表过多篇小说和散文,最近他又在《云南日报》发表了一篇短篇小说,真是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自那以后,我对这位段技术员愈是刮目相看了。记得曾有一段时间我参加了学校组织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每晚都到附近的农村和单位演出,在返回学校的路上已是万籁俱寂,可每天晚上都能看见段技术员家里的灯光透出了窗外,我想这一定是这位勤奋的段技术员还在写作,还不知他笔下写的是什么样的故事。 就在那时,我很想看到这位段技术员所写的作品,却因碍于面子不愿声张打听。直到后来,李老师带着一本《边地彩虹》文学集来到教室,说文学集中署名“乔恭”的小说就是段技术员所写的。我借下这本书,看了其中一篇题为《道班兄妹》的文章。文章描写一名藏族大学生风尘仆仆地来到了雪山峡谷的公路道班工作,在一次抢险任务中,这位大学生认出了眼前的班长是曾搭救过她生命的人。原来几年前这位班长刚参加工作,分配在雪山道班,在一个大雪封山的日子里遇上一群藏民的求助,说村里一名女大学生突发阑尾炎急需救治,面对紧急情况,年轻的他顾不得多想,打通了医院电话,请救护车在山下等候,自己和工友们一起冒着风雪,抬着担架下了山,使这名大学生得到了及时救治,返回了校园。就因为对道班工人感恩和敬仰,这名大学生毕业后放弃了在城市工作机会,当上了道班工人。两人的相识,传为公路战线上的佳话,“一帮一”的汉藏兄妹,最后成了“一对红”,共同学习毛主席著作,战天斗地养护着幸福道路。这篇文章虽带有“文革”的色彩,但写得十分感人。让我记忆犹新。那时我还摘录下许多精彩语言,当时我还以为这是个真人故事,后来李老师再向我们讲解了这篇小说的写作方法,这之后让我对段技术员也就更加敬佩。 几年一晃而过。一九七五年我中学毕业,到了农村中插队落户。就在枯燥乏味的体力劳动中,我觉得自己不能在蹉跎岁月中虚度年华,便想起了段技术员向我父亲讲过的写作思想,我想应该向他学习,让青春时光得以充实。那时我已成人了,再不怕他人拿别人的缺陷做笑料,于是我带着初学写的几篇稿子到了城里,准备去向段技术员请教,而遗憾得知,这位在我心目中可敬的长者却已经调回到大理工作。 时光荏苒,往事如风。从乡村道路上走来的我,已经从事了多年的写作了,如今也算在本地有点小名气。为此曾有家人和同事问过我,是谁把我引上了文学路的?而对这个设问句我却不能自圆其说或做出满意答案。当我认真回顾自己走过的坎坷之路时,清晰感觉出我的文学初念出自段技术员的影响。于是一种怀思之念不断从我心泉中涌出,让我无法沉静在被叩响心扉的情感。所以,这以后我多方打探起这位段技术员的下落,而原中甸总段宣传部负责人和圣华告诉我,他也曾听过段姓老先生的往事,但不曾与其见过面,因为段先生不属于养护总段职工,他是在修筑滇藏公路期间,省第一公路桥梁工程处派到公路六团的桥梁技术员,一九七六年七月滇藏公路全线贯通后,他回到了自己单位,而这个单位后经多次改制,寻找起来很难。 和圣华还告诉我,这位段老先生文笔功底很好,二十多年前总段创办了一份内部报纸《迪庆公路》,曾收到过他寄来的回忆录,文章感人真切,可由于太长,小报容纳篇幅有限,只摘录使用过其中的章节,但已记不得他的名字。对此和圣华也很懊悔,说当初该留下这位老先生的稿件,不知道这位段老先生是否还康在。 而对我来说,段技术员在我脑海里定格着他年轻时的模样,他或许还在采风收集素材,也许还在灯下孜孜不倦地写作。而他发表作品犹如他架设在滇藏公路上遥远的桥梁,承载着一路的喇叭声声和美丽的高原风光,引领我们走进远方……(殷著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