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来的这么多草种呢。是借的风势,顺风吹来,还是借的水势,顺水飘来。是稻场盗来的吗,平展光滑,如块大磨刀石的稻场,对一颗颗草籽,是多么大的诱惑。它们哪能无动于衷呢。 我能想象它们窃喜的样子。一颗颗草籽,尖叫着,吹着口哨,摇着绒毛做的扇子、风衣、大伞,缓缓一蹬腿,稳稳降落。一场雨路过稻场,顺便也滋润了它们。它们的身子开始发育、膨胀。夏天是让所有生命发疯发狂的季节,足以让一颗颗生命力饱胀的草籽发癫。它们穿破稻场尖硬又被泡软的地皮,铆点劲儿,向下扎根,向上蹿个儿。 一颗两颗草籽先立下了足。剩下的借一两场风,一两场雨呼啦啦拥了上来。好地方啊。多好的地方。像村子里的人近些年向城里的迁徙。作坊村的人是另一类的草。草拥上主人的稻场,主人拥上城里的马路。谁都想拥上最好的地方,最好的日子过。 谁最后拥上谁的谁。 草开始在稻场疯长。几场夏雨过后,绿色像水一样漫过,像波浪一波一波地生长。芳草萋萋。芳草没膝。淹没了主人进屋的路。 要是没有两扇挂着锈锁的木门在前面挡路,要是屋顶开始漏太阳,漏雨水,草准会跨过门槛,漫进屋子。像主人一样,堂而皇之地站在堂屋中央。或闯进卧室,窜入厨房,钻进灶台。 我见过草的登堂入室。那是在我们朝阳观的老屋。我们将瓦片拆下来,盖了新宅旁的另一间新屋。老屋不情愿了,开始漏阳光,漏雨水,漏星星月亮,也漏风。草蜂拥而入,喧宾夺主,占领要塞。一个夏天过后,我们再也找不到回老屋的路、门、堂屋、床、灶台。我站在稻场边,心地开始成片成片地荒芜。有那么一阵子,我们很怀念老屋,本想接着老屋的日子往下过,这才发现,隔着这么一截子荒芜,早已无法返回。草将我们原来的生活覆盖。我们只好不露声色,把荒芜圈养在心里,黯然选择退出。 草用它汹涌的绿,将我们荒芜地逐出。 我们落荒而逃。 “一人高的草啊,我拿起镐锄,一棵棵地刨挖,七天才除完。” “多扎实的草兜儿,三锄两锄,根本动不了它的根。” 这次回来,我在作坊村一个叫王家榜的院子里,见到一老婆婆。她用手比划着对我说。她今年七十二了。到城里走了三十天的亲戚,回到稻场,荒草掩门,差点寻不到回家的路了。 “最可惜的是,几窝南瓜秧也差点给草捂死了。” 稻场坎边,几颗南瓜胡乱坠在草丛间。这是老婆婆亲手栽下的。瘦瘦的,只有拳头大。主人不在的日子,瓜藤面临了一件它始料未及的事。杂草要将它合围,剿灭,不给它阳光,空气,营养。要活活阴死它,窒息死它,饿死它。瓜藤开始了自救。它们抱住杂草,胡搅蛮缠。往死里缠。 老婆婆回来时,几颗缺阳光缺人疼的小南瓜,腆着泛白的小肚皮,笑了。几根细长的瓜藤,叹了几口比瓜秧还长的气。 稻场边,还有几棵高粱,是什么时候漏下的种子,已长成了高挑的个儿。高出杂草几个头,只不过,瘦得像老婆婆的一把老骨头。 杂草狠,还有更狠的青苔。它们乘机钻了杂草的空子,在它们的脚底编织自己的势力。 蚂蚁在草丛间胡搞,忙得晕头转向。 几只蝴蝶在草丛上款款飞,谈着情说着爱,指一朵怒放的小野花为誓。要知道,以前这稻场它们从不涉足。它们的情场有的是。 杂草水一样漫过,稻场荒芜。 人风一样游走,不再回来,家园荒芜。 丢失了家园的人,心灵荒芜。 “屋里的灰有一指厚,我擦了五天。” “猫子饿得拖不动后腿了。腰单薄得成了一张纸。不知它是怎么活过来的。要是我再不回来,它就没了。” “这猫啊,为什么要铁了心等我呢。只怕是知道我会回来的?” “我再也不出门了。” “不出门了。” 老婆婆揉揉眼角。除了皱纹,早没眼泪了。她肯定看到了更大的荒芜,正像水一样从眼前蔓延过来。(胡兴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