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七平的小房间,里面一电视基本不开,一个净水器,一张床,一张陪人床,一个闹钟,和点滴一起滴答滴答。我和我爸就住在这样的一个地方,位于医院的最高层,血液科的层流病房。 楼下就是本市最老的公园和一个人工湖,在不远的地方,看到江水安静淌过,一大桥上汽车永远那么多。或许因为爱吃辣椒,本市的人总是脾气很大,被超车,被别到,司机都要怒按喇叭数下,几乎都是路怒族。 我爸也在发脾气,虽然他都那么老了那么孱弱了。他在责怪护士弄疼了他,皱着眉头在嘟哝,小护士很局促的一直说爷爷对不起。我走过去帮头解围,收起了她的量压计,“哐当”一声,我也没弄好。我爸的眉头又皱了起来,我赶紧走过去,“爸,睡一下吧。” 他也不再做声,睡了。嘴微张,有时候呼吸有点急促。他的头发因为化疗已经掉了很多,很多地方已经看得到头皮,衣领上还有很多碎碎的头发。过去,他一直以有一头浓密的头发为荣。病房的外面,挂了他的信息牌,我每看一次就揪心一次,60岁的病人,前面特别注明“危”“重”。 我爸一个月前诊断得了淋巴肿瘤。之前一直出现非典型症状,虽然去了很多地方求诊很多名医,却一直没有结论。最后终于知道是淋巴肿瘤浆细胞型,我们也没有眼泪,甚至没有情绪,平静地接受了。因为求诊的路差不多跨越了一年,未知的恐惧已经吞噬了我们所有情绪。 只是经常回忆我和我爸相处的各种片段。 我爸是农村出身的读书人,数次辍学在家务农,但他一直不甘心放弃学业,恢复高考以后考上了大学。 但是我不太像我爸爸。他个子高,我个子低。他一心只想读书,我厌学得恨不得当失学儿童。但是我有种种不好,也不影响他对我的喜爱,因为他就我一个女儿。 但我以前从来没有想过他可能会离去这个问题。总是一路的嫌弃着他。嫌弃他的一身烟味,嫌弃他没有品位,嫌弃他的老观点,嫌弃他束缚着我。他总是觉得只有替国家打工才是正式工作,他总是想我很早就成家,他总是只会问我工作好不好,他总是觉得我也没有长大,一直一直是他的孩子。 很小的时候,都是他骑车送我上幼儿园。那时候他在一个中学教书,中学在一个长长的岭上,我家没钱,一辆除了铃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还刹车失灵,有一次我爸爸载着我从长坡上冲下来,与另外一个骑自行车的人相撞,他头破血流满脸是血,我安然无恙。后来遇上正去上班的老师,他让老师带我去了幼儿园,也不知道自己后来怎么回去了。 他总是最早来接我放学的家长。有一次下雨,我们幼儿园还在学习,他在屋檐下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没有看到他,就走到角落抽烟。却不想我们一个同学竟然课堂上举手,告发说我爸爸躲在那边抽烟。 我小时候和他特别亲,因为他溺爱我。我的所有合理不合理的要求他都会想办法或者创造条件给我满足。 但是越长大,我们就越不亲。 我家本来就很奇怪,一家人都很少有情绪表达。特别是我长大以后,他也没有做他的老师了,去了政府。他没有根基没有人指路,很多时候一个人在酒桌上乱闯。会喝酒的名头那时候打响,我却厌恶他喝酒。他喝酒喝得也不管我,我十二三岁都是自己做饭自己上下学,他醉醺醺地回来了经常吐得家里一地污秽,我的青春期曾经那么漫长,总是自己在做不会做也永远做不完的题,爸爸睡在床上鼾声如雷,污秽臭不可闻,妈妈一直谩骂。 但是我知道他一直喜欢我,还对我抱有着过高的期望。虽然我总是令他失望。却固执地不肯把期望降低。 他不停的让我转学,总希望我去更好的学校接受更好的教育,虽然我跟不上班。 我中考体育的时候,跑完800米,看到很多同学的父母在终点处等他们,拿水或者饮料给他们喝,心生羡慕的时候,听到他叫我。 我没想到他会来,因为我家真的很少会表达关心。但是他在很远的地方叫我,催促我快一点,原来他叫了单位的车来接我回家,却怕司机等太久,就让我快点过去。 我跑不动心里还委屈,所以一直觉得不快乐。写过很多日记,每次把日记本合上就打一个蝴蝶结,再去打开发现蝴蝶结不是我的手法,我知道他看了。 他看了我的日记,看了我的不快乐,看了我对他和妈妈的不满。 虽然也没说过什么。 后来上高三的时候,有一次我很晚去吃晚饭,在食堂。食堂没有光,很不明亮,我一边出汗一边吃饭,那时候离高考已经很近很近。突然看到食堂门口出现一个人影,提着一大袋的东西。我是不戴眼镜的近视眼,也看不清楚就继续吃饭,突然听到熟悉的声音。 更惊的是他提了很多零食给我,有果汁有巧克力等,像是城里人买的零食又高大上。我觉得我家里从不买这样的零食。 他看着我吃饭,和我说话,我说零食是你买的吗?他说叫单位的一个小妹子买的,要现在孩子流行吃的。 后来我去了很远的地方上大学,寒暑假才回家,觉得自己有各种忙,很少给家里打电话。 大学毕业工作了。离家不远,经常回家。经常在心里感慨,他怎么老成这样了。可是他又还是老样子。嗜烟酒,不忌口,各种慢性病,看到我就只会问最近工作怎么样。我也有了儿女在父母老后的通病,永远报喜不报忧。 但是他一直和蔼又通情达理。直到这一次生病。这一次很严重,几乎随时在鬼门关。我不陪他的时候,在家里也不敢关手机或者静音。虽然又很怕,怕手机那头传来不好的消息。 病痛似乎让他特别不舒服,他变得易怒又暴躁。纵然陪护他的人是我。他也怨我,说我声响大,总是问他要不要吃点东西烦,说我没有力气搬动他。又不肯我请假陪他。 突然想起在他病还不是很重的时候。那时候他和一个癌症晚期的病人同病房,和我妈曾讨论那个病人性格已经很怪异。他说阎王老人要收人的时候,就会让这人脾气变得很不好,为的是让身边的人起恨心。以便那人走了以后没有那么怀念他。 我每每想起这段话我就流眼泪。 怎么可能不想,不怀念。怎么可能不珍惜。怎么舍得就这么走。 所以我不起恨心,怎么着也不起。虽然只要一回忆,就那么多嫌弃。但是宁肯一直嫌弃,但是只要一直都在。(王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