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0年初,接受劳动改造一年后的“右派分子”汪曾祺,经鉴定“干活不藏奸,和群众关系好,‘人性’不错”,从而摘掉“右派”帽子。由于没有找到接收单位,暂时留在原来的沙岭子农业科学研究所。 恢复自由的汪曾祺接下来的工作是画画。依靠早年父亲所教的绘画技能,汪曾祺出色地完成了各项任务,多次参加当地农业展览会的美术工作。他还在研究所里搞个了展览馆,并突发奇想地命名为“超声波展览馆”,超声波是看不见的东西,为了形象化,汪曾祺画了许多农、林、牧、副、渔等产品。 汪曾祺更具体的事情是画土豆。研究所有一个设在张家口沽源的“马铃薯研究站”。沽源是高寒地区,适合种植马铃薯,因此成了当时的一个薯种基地,集中了全国各地、各个品种的马铃薯。汪曾祺从张家口买来纸、笔和颜料,带上几本书,坐车就去了沽源。 在沽源,尽管孤身一人,但没有了无穷无尽的开会,没有领导,汪曾祺觉得那是“神仙”一样的日子。八月下旬是马铃薯开花的季节,每天早晨,汪曾祺踏着露水,到田里摘些花带回家。然后,把花插在玻璃杯里,对着花素描。高兴时,还即兴题起诗来——“坐对一丛花,眸子烔如虎”。下午,汪曾祺画马铃薯叶。秋凉以后,马铃薯成熟了,汪曾祺开始画马铃薯块。画完外形,还得把马铃薯剖开来,画一个解剖面。一块马铃薯画完,汪曾祺就把薯块随手丢进一旁的牛粪火里,烤着吃。对此,汪曾祺不无幽默地说:“我敢说,像我一样吃过那么多品种马铃薯的,全国盖无第二人”。 一年过去了,汪曾祺的画作已经洋洋洒洒成了一本巨著,他把这些画装订成册,成了一套《中国马铃薯图谱》。可惜,“文革”时,这本画册不知去向了。 年底,北京京剧团同意接收汪曾祺,回北京时,他对经办人员说:“为了我的工作,你们做了很多工作,麻烦你们了,谢谢!”对方叹了口气,回答:“别说了!”其中有个人是文学爱好者,问他:“作家丁玲说过,面对被划为右派,他唯一能做的是‘逆来顺受’;同样在艰苦的条件下,你的精神状态非常不错,是怎么过来的?”汪曾祺回答说:“随遇而安。” 汪曾祺接着说:“丁玲说得太苦涩了。我想,‘随遇而安’,会更轻松一些。‘遇’,是不顺的境遇;‘安’,是不得已的接受。遇到逆境,不‘安’,又能怎么着呢?既已如此,何不想开些。”汪曾祺看了看自己辛苦一年的土豆画作,又说:“马铃薯,在特定的‘遇’,也就是特定的环境中,有不同的名字,河北、东北叫土豆,内蒙古、张家口叫山药,山西叫山药蛋,云南、四川叫洋芋,上海叫洋山芋,土豆可不管怎样叫,他有自己的价值摆在那。” 汪曾祺说他不是一个具有抗争性质的人,但是,面对逆境,他会像北京人常说的那样,‘哄自己玩儿’,因为,生活,是很好玩的。(龙振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