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6-08-05 09:29:08

车票是下午三点的,吃过午饭,央措又背又提地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步履蹒跚地往车站走去,早走好了,免得节外生枝。不时从路边铺面的玻璃橱窗里瞟到自己的身影,很像疯涌而至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心里即酸涩得要命,不争气的眼泪就在眼眶里周旋上了,她悲哀地诅咒抱怨,“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在江城找到个工作,还是在大学里,本以为是最安全不过的了,没料到却掉进了狼窝虎口,居然会发生这种难以启齿的荒唐事。”女学生被老师强暴,女孩子被老男人奸污这样可怕的事,那是写在书报里,播放在电影电视里以警示众人,从而唤醒社会良知德义的,它从来都离自己很遥远,真没想到,有一天它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读书的大学里,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我这命,我这是什么狗屁命啊!”满腔的悲愤化作飞蹿的眼泪四处跌落,沉重的行李把她满目疮痍的身心压得快跨掉,行人、车辆、建筑物统统模糊在了泪水里。

坐上开往峡珠的车,遮天蔽日的陌生感让央措的心遽跳不止,那感觉就像孩童时和伙伴们进山采蘑菇,不小心一个人来到了一片茂盛密集得不见阳光的森林里,四下张望,伙伴的声音和踪影被隐没得无影无踪,四周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而来自内心的惊天动地的恐惧声,叫嚣得快把她的耳膜震裂。客车发动的巨大轰鸣声像一根纤绳提起了央措的心,她的毛发也随之跟着直立起来,一次有生以来最特殊最冒险的远行就此拉开帷幕。

还没睡熟,就感觉车熄火了,赶紧朝窗外看,正是黄昏,天地万物被笼罩在残阳落尽的昏暗里,朦胧一片。央措很想知道车停的是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停车?可她不敢开口问,看看表,八点钟。哦,已经走了五个小时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了,央措宽慰地舒了口气,再过七个小 时,就可以见到朱卫东了,她心里一阵热浪翻来,打得眼睛热热的。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句惊雷般的话:“车坏了,车坏了,开不了了。”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拳迎面砸在央措的脸上,她花容失色地惊问:“啊?怎么会,怎么了……”乘客们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什么地方坏了,能不能修好?”“不知道,先修修看。”司机无奈地回答。

央措心急如焚地看着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竖直耳朵仔细搜听乘客们的谈话,这才了解到,车停的这个地方叫高普,是个没有村子的半山坡,这里离江城大概两百六七十公里,往前再走七八十公里,才可到交通重城邑湖,央措对邑湖不陌生,每次放假开学她们都必须在邑湖住一夜,可是…现在…央措难过得心都在滴血。我怎么会这么倒霉,这么不顺啊,老天保佑司机能快点把车修好啊……

九点半时,满脸满身油污的司机再次宣布:“车的钢板断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你们现在可以到路边搭乘去邑湖的车,两个小时就可到邑湖,今晚就住在邑湖,明天自己找车回峡珠。”

央措头都麻了,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搭车去连自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邑湖?这要怎么办啊?天呐?我该怎么办?央措无助地抱住头,听着其他乘客噼噼啪啪下车的脚步,痛苦绝望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突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扭头一看,是邻坐的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他问:“小姑娘,你要不要去邑湖,要就跟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搭车,我们有好几个人,是一个单位的。”坐在前后的几个和他年龄相仿感觉相似的男人全都笑着和央措点头,示意他们是一伙的。

央措有点紧张,忙问:“哦,那你们到邑湖要住哪个饭店?”“我们不住饭店。”旁边的男人快速地说““我们单位在邑湖有办事处,没关系的,你跟我们一起去就行了。”央措仔细打量这群号称是一个单位的男人,不知道该如何拿主意了。凭她此时此地的处境和心情,她是多么渴望能碰到一群善心人帮自己共渡难关啊!可从二十年积累下来的内存资料来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几个男人身上找到“相信”二字,是他们长得极不顺眼吗?还是他们穿着太邋遢?从读小学起,就在单位大院里耳濡目染长大并对国家干部形象已深置于心的央措,实在很难把眼前的这帮人与“单位”联系在一起,叫她怎么相信呢?

看着央措久久不做决定,他们全部热情地相劝:“走了,小姑娘,跟我们去了,我们这就搭车去,跟我们走吧,你放心!”“你的行李在哪里?让我们帮你拿,你就跟着我们走了。”“你一个小姑娘,深更半夜去邑湖多危险,跟我们一道去,就安全了。”……他们的热情邀请和央措心中的恐惧指数正好呈正比地往上攀升,高度的戒备心完全控制了她,直觉让她怕得要死,又清醒得要命。“不,绝不能跟他们走。”她在心里坚决地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这帮人走,今晚如果跟他们走了,就完了。”她把头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们先走吧,我想想看。”不料他们却紧逼不放,“走了,跟我们走吧,你看你上车时东西那么多,你一个人怎么拿呀,跟我们走,我们还可以帮帮你。”“就是,就是,把你的东西拿出来,跟我们走了。”……

他们热情到了不依不饶的地步,这使央措又害怕,又镇静,同时又一次确认了自己刚才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她干脆微笑着向他们道谢:“谢谢几位大哥,真的谢谢你们了,你们先走吧,我还是想先等等看。”

等车上的人走得只剩下两位司机时,央措才背上行李下了车,刚在路边站稳,就看到一张写着“邑湖至江城”的客车开过来了,央措的心跳到了眼睛里,她本能地就挥动了手臂,客车“嘎”的一声便停在她的脚下。突然听到有个男人问她:“小姑娘,你怎么又要转回江城了?”央措转头一看,正是邻座男人,正一脸惊愕地站在她身后。央措笑笑,所有束缚在瞬间被挣断,她一步跃上了车。

客车开动,央措这才开始冷静地梳理刚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的事以及将来就要发生的事。是的,她在心里肯定地答复,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回江城绝对是最安全且最正确的,最起码,自己还有个罗雪玲的学校可以去,如果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跟着几个陌生的老男人去陌生的邑湖找住处的话,央措心有余悸得直筛糠,凶多吉少是肯定的了……这也成了她心中一生都解不开的谜,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也无从去考评和证实,那天夜里自己对那几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判断是对还是错,他们的动机到底是善还是恶!至于朱卫东,当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一定会理解和支持自己半途突然返回的做法。那么回到江城后怎么办呢?很显然,除了再回到白学理的手下打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跌宕坎坷得近乎离奇的际遇,使央措唯心地宿命起来。天刚亮,客车就驶进了江城,看着明亮亮的大街,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的建筑群,井然有序的车流,如浪的赶早人潮……劫后余生的恩典使她心头热潮涌动,眼眶湿润,可怜那颗被严重惊吓了的心,还惯性一般在胸膛里悸动。

哦,总算一切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谢天谢地!把脖颈挣得跟胡萝卜似的央措,一爬上公交车就遭遇了城里人参观一件不可多得物品的那种惊奇困惑的目光,它们像稀牛粪堆上成千上万的蚂蚁,从她的头爬到脚,又从脚爬到头。央措极不自在地低下头看自己,黑色系带的休闲皮鞋、黑色紧身的牛仔裤、雪白圆领高腰的麻线衫,这身清爽的装扮和背上庞大的牛仔包、脚边鼓鼓囊囊的三个大手提袋格外别扭和突兀地合在一起。

自卑开始翻着番地往上飙升,纵是自己出落得跟仙女一样又如何?骨子里不就是个一心想寄居在大城市的乡巴佬,还不如砌楼的砖和土。……难道……难道这些城里人真是有三头六臂的本领,还是具备了无所不能的神通,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感到这么艰难呢?

推开宿舍门,就把姚春兰和其它室友惊呆了,个个摸头不着脑地看着眼前这个怪物。央措没时间解释,丢下东西就直奔邮局给朱卫东发电报。我亲爱的朱卫东啊,恐怕此生我们注定是有缘无份,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任命吧。好不容易踅磨到江城大学门口,艰难地拨完了白学理的传呼号码。电话通了,“你不是走了吗?你现在哪里,我这就来找你。”白学理又惊、又喜、又急、又悲的嚷叫声像从高音喇叭里扩散出来,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跨进办公室,央措倒头就睡着了,直到白学理端着盛满饭的大口缸把她叫醒。他说:“央措啊,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你知道吗?当你们宿舍的同学告诉我说你回去了的那一刻,我难过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地疼,告诉我,你去哪里了?”他目光温柔,但却隐藏着要看穿看透央措的动机。

央措慢慢转动眼珠,漠然地回答:“我回家了,结果车在天刚黑时烂在路上,我本来还想继续前行,可感觉有几个居心叵测的男人硬要拉我跟他们一起走,又急又怕中,恰好来了一张回江城的车,我就又回来了。”“看看,看看,这就是天意,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意了吧。”他两眼发着红光地蹦跳着、比划着、演说着,“那几个对你不怀好意的男人,就是老天为我派去捉拿你的天兵天将,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你从此再也别想离开我了,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你知道我想死你了吗?我真恨不得把你吃掉,免得你到处乱跑,真是想死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阵又一阵的天悬地转把央措拽进了无底深渊,又冷又湿的泪河浸泡着她,心底又细又弱的呐喊似快断气。“朱卫东,对不起!朱卫东,对不起,对不起……”

工作一尘不变,只是每天必须接受白学理重复甜腻的情话。躺在没有一丝声音的小阁楼里,看着小窗户外沉寂辽远的天空,无形无状静默的云朵,央措想到了监狱,也许真正坐牢的人,心里也没有这般苦吧。

朱卫东一天一封的信里一如既往地倾吐着无尽的思念和牵挂。央措在信中得知,自己去峡珠那天,朱卫东和他小哥哥凌晨三点就到客运站接她,他妈妈天一亮就赶到客运站来看情况,然后就巅着小脚上街买菜去了,一家人焦急得不行,轮流着到车站换班接央措,直到下午三点多得知央措乘坐的客车坏在了路上,傍晚又收到了央措的电报……央措不知是自己和朱卫东一家人开了个过分的玩笑,还是上苍硬要千方百计逼着她喝下这杯忘情水。她还在信中悉数得知,朱卫东已于八月下旬到峡珠团县委上班,工作清闲得只有看报喝水开会的他,便有了大把时间给央措写信,每天读着他那沓厚重的信,感受着他远在天边,却如近在眼前的疼爱和关心,央措的心像被摘了丢到暗河里,痛苦地扑腾着,怎么也爬不上岸。唯有哭,伤心绝望地哭,和着滴滴嗒嗒的泪雨给他回信,捂着滴血的伤口隐隐约约向他透露丝丝毫毫的分手信号。看着被泪水打得字迹斑斑的信,央措的心碎成了粉,落入了泥,却不知被谁葬。而寄出信后那份惨淡悲苦的心情,更是折磨得她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罗雪玲总算开学了,央措如见到了亲人,她喷涌着决堤般的泪水,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罗雪玲气得脸色赤白咬牙切齿:“禽兽!还堂堂大学教师,真是披着羊皮的狼。”她忧虑地问:“央措啊央措,你打算怎么办呢?还是你真的想好了就这样跟着他吗?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啊,你毕竟才二十岁,你值吗?难道就为了能留在江城,你愿意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吗?天呐,这种男人靠得住吗?央措啊,你可要想清楚啊。”央措泪水涟涟:“我不知道,雪玲,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朱卫东那里是绝对回不去了,锦康,我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校的喜悦,瞬间就被央措遇到的天大麻烦给冲了个干净。和余江平坐在树冠织成的筛网下,太阳斑驳的碎片已收尽了锋芒,凉爽爽的,眼前是沿着墙壁延伸的叶子花灌木丛,玫瑰红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缀挂在翠绿中,精美壮观得像一副巨大的西藏地毯,花坛里是被修剪得犹如小学生排着队般整齐的葱郁翠柏……唯美的景色加上身边是相思了近两个月的恋人……可罗雪玲却眉头紧锁,满脑子是央措匪夷所思的遭遇。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你难过的,是不是你姨父的病……”余江平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我问你呵……”罗雪玲求援地看着他,真想问问他该如何帮助央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行不行,女孩失节这种事,怎能让一个男孩子知道?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你,你喜欢江城吗?你毕业后想留在江城吗?”余江平笑笑:“喜欢呵,大城市谁不喜欢呢,谁不愿意留在这样的大城市工作呢?可我哪敢奢望啊!一个专科生,家又在农村,没钱没关系没后台的,想也是白想……”罗雪玲不等他说完就抢过话头狠狠诅咒:“我倒是讨厌这种大城市,车多人多嘈杂得不让人安宁,还僵硬、冷漠、残酷、危险,有什么好?我宁愿回到锦康那样的小城,宁静恬淡、与世无争地过日子。”余江平大笑,“就为这事,看把你愁的。”随即高举着她的手,很阿Q地宣誓,“好,说好了,我们回锦康,才不耐烦呆在这乌烟瘴气的大城市。”

罗雪玲最终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央措结束目前这种非正常人的生活,回锦康,一切重新开始,一切重新来过。

白学理除了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和用钱物讨好央措外,一有机会就对她描绘绚丽的未来和似乎触手可及的美好明天,他说:“央措,我们一定要好好干,培训这个行业潜力无限,现在我们刚起步,只能把所有培训安排在假期里,培训对象也只是针对学校,等我们成立了正规的公司,就什么样的培训都开展,请全国各地的知名人士来讲学,开论坛,一年到头都办班,到时候,就有你忙的了。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提起信心,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做。我毕竟还要在学校上课,不能时时呆在培训处,今后整个公司就你说了算,你得带领一帮人,把我们的事业红红火火地做起来,到那时,你还愁什么住处,钞票。”他的这些话,的确给央措打了强心针,让她从颓丧中慢慢振作,振作。 (未完待续)(张月桢)

责任编辑:鲍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