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姨从早到晚都在医院伺候无法下床的姨父,喂水喂饭,端屎倒尿。看着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的姨父,和一下子老了十岁的小姨无法形容的憔悴倦容和掩饰不住的悲伤,罗雪玲已经七魂飞了六魄…… 这是罗雪玲第二次来到木南小姨家,第一次是小姨结婚的时候。那时她还读小学,妈妈带着她来的,只记住了漫长的车程、热闹的婚礼、漂亮的新娘小姨和谢顶的瘦姨父,没想到这第二次来,境遇竟与第一次有了天壤之别……巨大的隐忧和沉重的现实,让罗雪玲自然地承担起了小姨所有的家务事,尽管之前,被父母没原则溺爱的她基本就没干过什么家务,眼下也只有咬着牙上了。带着小表妹买菜、做饭、送饭到医院、洗碗拖地、洗衣服,只是自己做事的架式,让她老想起小时候看的儿童画报里,那个把孩子倒着抱的邋遢阿姨。余江平可别再成为那个配偶糟糕叔叔的真实版哦,否则,那真是天下无双的绝配了,她不好意思地默想着,继续革命。 最可恨的活要数烧蜂窝煤,这项家务是她自小就没见过更没尝试过的,常常把自己弄成个大花脸,鼻涕眼泪被熏了一拨又一拨,才看到它们懒洋洋、大拽拽地冒点烟,以表示对你辛勤劳动的回应。然而麻烦还在后面,晚上还要记得调灶,调大了或者忘掉了,等不到天亮煤就烧完了,调小了,氧气不够,煤又闷死在灶里了,第二天都是从头再来的大工程,真是晕死人!哪像可爱的家乡锦康,一年四季,只需往铁皮炉里塞进带着树脂香味和阳光气味的柴禾就万事大吉、温暖怡人了。无奈木南是个家家烧蜂窝煤,户户冒煤烟的城市,所以,不管你走到哪里,总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煤烟味,这种味道就像幽灵附身一般,把罗雪玲缠得头晕脑胀,心情烦躁,再加上这个地方气候比江城还要热,难耐的酷暑像是被扔进了蒸笼里,浑身上下随时是湿泅泅、汗渍渍的,极度的不适应如涛涛江水裹卷着她,难受的情绪真是无以复加。 每天擦拭着额头上赶集般往外冒的汗珠穿梭在菜市场,不自觉地就会留意街上的行人是不是也有被丢到了火焰山上的烦躁和苦闷,却发现就算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比她气定神闲得多,根本没有晕乎乎的神情,更没有孙悟空的猴急,她明白了,这就叫适应!只可惜他们那脸色,怎么看都像黄菜叶,哪怕是妙龄少女,也寡黄得没一点血色……她愤愤地想,这种地方,热得要命,空气还臭得要死,人怎会有健康的气色,可怜姨父会得那么重的病,也许就是这环境所致。 夕阳渐远,山径渐高时,她就带着表妹到离家不远的鹿鸣公园去玩上一阵,这是她一天当中最放松最闲适的时间,远离了弥漫着浓浓哀伤和担忧的病房,摆脱了杂乱无章的繁琐家务,免除了烈日疯狂的炙烤,没有了涔涔热汗的腌渍……坦坦地坐在凉爽的湖边,相思就如花坛里骄傲怒放的大丽菊,万千花瓣,重重包裹,把那瘦而细弱的枝茎都坠弯了;心事则像湖畔高大的垂柳,万千枝条密密匝匝,重重叠叠地泼撒着。余江平现在干嘛呢?他晚上吃的什么饭菜呢?他一切还好吗?他也在想念自己吗?…… 晚上辅导表妹做假期作业,她也会联想余江平做家教,他就是这么辅导那些中学生的吗?他给他们讲解的样子一定很潇洒吧,他给他们检查作业的专注神情一定很迷人吧?想着想着,她的脸红了。夜深人静时,她也给余江平写信,告诉他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而言词间更多的是提醒他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长夜无眠时,她还思念远方的父母和妹妹弟弟,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吗?妈妈一定知道姨父的病情了,想必她也为此伤透了心,否则,怎会舍得将自己派来木南,而回不了家,见不到她们。还有妹妹,平时在信中天天都盼着她回去,可现在,又得拖上半年了,给妹妹买的衬衣也只有躺在箱子里。估计明年夏天她也穿不下了,给弟弟买的图画书,又得搁到春节才能见到他了,唉,真是世事无常,好想家啊!也挂念央措,这个听风就是雨的莽撞丫头,这个就像是跟锦康有什么深仇大恨的野女孩,如今正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江城,少了自己的关怀,朱卫东的陪伴,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也总想给她写封信,可奇怪老是找不到感觉,始终为她庆幸,终于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也不知她干得怎样了?不过凭她的务实精神和说干就干的性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又无法不为她担忧,看看江城晚报上那些招聘广告上的苛刻条款,她总不能就这样毫无保障地混下去吧,唉…… 正当央措被现实欢欣鼓舞得憧憬满满时,她人生的多米诺骨牌却猝不及防地被推倒了,倒得没有一丝希望,不留一点余地,就像压在八级地震下的生命,再没了生还的机会,又像攀崖的勇士突然被滚石砸断了腿……人生不就如攀崖吗?真正让人畏惧的根本不是山高崖陡,而是让人防不胜防的万一和意外! 她唯一的财产自行车被盗了。还未从失财的苦闷中走出来,一张清理外来留宿人员的通知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噤若寒蝉的失眠没几天,她病了。恰逢那天晶晶没过来,她就倒在晶晶的小床上睡着了。 在沉沉的睡眠中,央措听到白老师在对她说:“我太喜欢你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再也忘不了你,我太喜欢你了……”央措醒来,看见床前的白老师,哭了。白老师急促地说:“你别哭,你别哭,你听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从你第一天来报名,我就喜欢上了你,我至今都还记得你来报名那天,穿一条黑色的紧身小短裙,一件雪白的短袖大T恤,长发披肩皮肤凝脂仙女般飘了进来,我就再也忘不了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央措厌恶地大叫着推开他:“你滚,你滚……”白老师继续说:“央措,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喜欢你貌美如花真诚善良吃苦耐劳,你让我怜惜,让我心痛,叫我想不爱都不行,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真的。”央措咬牙切齿地仇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大骂:“你还配当老师。”只听“扑嗵”一声,白老师居然跪在了她床前,他垂着头痛苦地说:“我活到三十四岁,读书时品学兼优、才华横溢,工作中被人尊重,受人爱戴,今天却第一次被人骂了‘流氓’,可我认了,只要我每天都能见到你,我认了。” 央措的世界雪崩了,天呐!眼前这个不知廉耻的男人,真是那个让自己敬重又感激的白老师吗?老天,世界怎么眨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白老师像是看穿了央措的彷徨和无助,展开攻心战,“相信我,好好跟着我,我们现在办公条件是不太好,可这一切马上就会改变的,我已经在学校对面的那栋大楼里看好了办公室,等我一跟他们谈妥,我们就搬过去,然后我就想办法解决你的住处,将来只会越来越好,你安心跟着我,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保证好好对待你,疼爱你。” 在他三寸不烂之舌的狂轰滥炸下,在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的现实下,央措心中用愤懑砌成的堡垒开剥落,理智开始打结,思绪烦乱如麻,如此惊天动地的变故,让她不能再正常思维和行事,她一败涂地晃晃悠悠地说:“我今天太累了,想早点走。”“好,我送你到师院门口。”白老师坚决地说着,两只铁钳子般粗壮的手臂把她紧箍在怀里,动情地说:“乖乖,说好了,不离开我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踏进宿舍,看见朱卫东的来信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见信如见人!那熟悉的字眼,亲切的关爱和问候,不绝如缕镶嵌在其间的相思和牵挂,瞬间就把央措的眼泪催成了冰雹,直打得信纸啪啪乱响…… 当看到朱卫东在信中写到,单车丢了就算了,等他发了工资,就寄钱来再买一张时,央措的泪水汇成了滔滔巨浪,一泄千里,她捂上被子,哭得山崩地裂,哭得肝肠寸断。那一夜,央措彻底无眠,她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去找朱卫东,可见面后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朝令夕改,万一说漏了嘴……那只有跳进奔腾咆哮的怒江喂鱼去了。如果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留下来,这就意味着与朱卫东这份苍天可鉴的爱情寿元已至。不行,不行,先别说自己怎么向他开这个口,更别说自己心里万千的不舍。如果从此后得窝窝囊囊委身于下流的白学理,还不如咬舌自尽……央措最终决定,后天就去找朱卫东。 第二天一早,央措买好车票并电报通知了朱卫东。然后就发了疯似地开始收拾东西,真要命,东西怎么那么多?一个特大号的牛仔包被塞得像吹胀了的气球,一不小心就要爆炸,两只大手提包也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像熟透了的石榴,凹凸不平,可东西还是收不完……只是有谁知道,自己心里的苦要比眼前的东西多过千倍万倍啊!这一走,就意味着从此与江城决别了,去找朱卫东,是因为眷顾着那份真挚的情爱,可自己真能做到与他坦然相对吗?如果……锦康怎么回?十几天前才跟姐姐夸下了海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中午,白学理就来了,他两眼绿光闪烁地看着央措说:“你上午没过来,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也好,这久把你累坏了,你就休息两天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饭吃得差不多时,央措说:“可不可以把上个月的工资发给我?我现在身上没钱了。”他放下筷子就打开公文包,点了五百元递给央措:“三百是你的工资,两百是我给你的零花钱,现在工作才刚刚起步,我就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将来会越来越好的。”离别时,他满脸堆笑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乖乖等着我!”(张月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