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6-08-05 09:29:08

上官智似乎一下子关注起央措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接连三个星期找到央措问这问那,却从不提要帮她想点办法找找工作一类的话。央措表面装得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心里却千遍万遍地咒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年前的今天,我卸下了一个女孩所有的矜持、骄傲和自尊,低三下四地把自己亲手供奉给你,希望由你来主宰我的未来,我的幸福,我的人生,可你不但看不上,还那般惨绝人寰地把我的一腔情爱磨成了灰,一颗红心剁成了饼,一腔热血风干成了粉……却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甚至于连一声出于仁义的问候和安慰也没有,等到今天,你又来做甚?你不是在幻想着我靠自己的本事留在江城吧?只可惜我创造奇迹的潜能也被你亲手毁了!

央措自小就有金嗓子的美称,儿童节登台独唱年年掌声雷动,初中到大学参加歌手大奖赛成绩骄人,就连江城一些单位举办的歌手大赛中,她的表现也绝不逊色。在那个酒店宾馆歌舞演出盛极一时的年代,只要有人能真心实意拉她一把,别说是奇迹,难说放卫星的事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可是上官智,别说是拉她,就连出于友人的普通帮助都不肯施舍,就算到了现在,他不也一样怕承担,怕责任。央措在心里鄙视道:“你其实比我渺小一百倍。不过,我真得感谢你让我想通了一个道理,爱情吃了败仗绝不是我本身的原因。套用简爱的一句话:如果上帝赋予我在江城工作和生活的机会,你难道会真的不选择我吗?”

上官智的再三出现,使央措产生了一系列追根溯源的连锁反应,一种温暖但尖锐的情感让她想到了刘振生。是啊!如果没有上官智横插进来的比马拉多纳还威猛的一脚,那么她和刘振生的感情绝不会完蛋得那么彻底,那么没有余地。真是人作孽,不好活啊!刘振生也在今年毕业,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一个周末,央措在朱卫东的护送下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到财贸学校。被毒日头晒得口干舌燥又大汗淋漓的她,突然对刘振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歉意。央措的来访,惊得刘振生眼珠放光手脚无措,他兴味盎然地带着央措参观学校,又带着她去食堂打饭。只可惜依旧寡言少语的刘振生还是把相处的尴尬推到了极致。

饭后,他送央措去坐公交车。两人拉着细长得夸张的影子走在水草疯长的河边,这是央措在江城看见过的唯一河流,它和家乡横七竖八清澈澄明的大小河流天差地别,央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眼前浑浊又狼藉的河……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央措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游荡在曾经和刘振生同共拥有的日子。蓦然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退,天空泛起灰白的光,四周的田野和房屋已经笼罩在黄昏前的灰色中,那种被撕破的凄凉,在央措的心里昏天地暗地弥漫开来。这太阳是从哪个位置落下的呢?这是她到江城两年来都没搞清楚的问题,太阳升起的东方和落下的西方到底在哪个位置。江城真是太庞大了,大得让人迷失,让人心烦意乱。

三天后,央措收到刘振生的来信,他在信中要央措务必在这个周末去他宿舍一趟,他有一大包同学送的上好茶叶交与央措。央措如约赶到,刘振生却不在,他唯一的室友热情地端茶倒水招呼央措坐下,并解释说刘振生打开水去了。央措一眼看见面前的书桌上斜丢着一本小笔记本,顺手翻开就看,才一眼,几个蚕豆般大的“央措,我爱你!”像火苗从她肌肤上舔过,她抖手抖脚地接着往下翻,“央措,你怎么能有男朋友呢?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飞快地往下翻,“央措,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我天天想你的滋味吗?”“央措,你真伤透了我的心,你要我怎么办?”“央措,回到我身边好吗?”被烟熏火燎得喘不过气的央措还没翻到最后一页,刘振生提着水壶进来了,她赶紧把笔记本丢回到桌子上,四目却还是来不及避开,电光火石之间,刘振生涨得通红的脸窘迫又难堪,央措惊恐万状不知所云。刘振生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呆坐着、呆坐着……央措心头的困惑始终像香火繁盛的寺庙,老是盘旋着一团烟,无法廓清。她一直在想,这是刘振生故意放在桌子上让她看到,还是不小心被她看到的?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传达心底的信息,还是自己痛苦难奈的发泄?他到底想怎样?到底要怎样?……刘振生开口了:“你,你刚才都看到我写的话了吧?”央措把头扭朝一边,刘振生红着脸继续说:“其实,那些都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这人……”央措打断他:“你别说了,有些事,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谁也没有回天之力,除非时光倒流。”刘振生低着头倔强地说:“我不这么认为,我会一直找你,除非你结婚,或者我再也见不到你。”央措苦笑着说:“可你知道吗?我们之间已经永远没有明天了,永远!”

酷热的盛夏把央措对朱卫东的情感也烧沸腾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此话还真不是胡说,看着朱卫东裹在双眼皮下的晶亮瞳孔和被他打理得干净清爽、跳动着健康光泽的黑发,央措觉得自己的心飘得比白云还高。她特意坐到了朱卫东的后面,每天看着他干净整洁得把夏天闷热空气都抖成凉风的白衬衫,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饱含阳光馨香的味道,央措像喝下了浓咖啡,在他的背影里温暖激情地迷失。世界真的不是永恒不变的,包括一直唯我独尊的央措,她常常狠狠地对自己说:不能留在江城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云南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能生活在江城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难道其他地方的人就不活了?更何况再怎么说,朱卫东也是来自州府所在地的人,到时候分工也只会回原地,虽然那里地理条件不理想,山高谷深的夹皮沟,房子建得搭积木般一所摞一所的,可那又如何?你央措作为一个人,就是将来成了一个家,又能占据多大一点地盘?你管它地有无三尺平?更主要的是,那里的气候不知要比锦康好千倍万倍!央措决定了,毕业了就跟朱卫东走,不管未来如何,不管明天怎样。

姐姐来信了,她在信里正式转达了父母的意见:要央措毕业后就乖乖回家,如果胆敢擅自作主跟着别人跑了,全家人就当没有过这个女儿,从此不会相认……朱卫东捏着这封剪断了他希望翅膀的信,痛苦无助地蹲成了校园里的水泥独凳。而天生就充斥在央措血管里的反抗和叛逆却在一刹那迅速壮大起来,她握着拳头狂叫:“我就是不回去,我看你们吃了我不成,好!既然你们不准我跟别人去,那我就留在江城,就是靠讨饭谋生,我也不回来见你们。”

央措开始马不停蹄满街乱蹿地找工作,天天感受着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碰壁。一次又一次希望破灭的事实,像敲骨吸髓、抽精吮血让她恹瘪下去。朱卫东心疼地劝她:“我想,你还是跟我回去算了,我们没有江城的户口,就连在饭店找个临时工都不可能,你还能怎样?你跟我回去了,只要我们好好生活,好好相爱,那你家里人还能指责我们什么?”

央措烦得要吃人一般叫道:“你真想让我众叛亲离,从此再不能和亲人相认?”系里组织拍班级毕业留影,央措也不予理睬。第二天朱卫东告诉她:“你没想到吧?你们宿舍的那六个女生也拒绝参加照相,全都躲在自己的蚊帐里不肯下楼,班主任去喊了她们几次,她们不动,后来系团委书记去喊,她们也不动,最后系里的副主任都亲自上楼去动员,她们还是不动,所有人在草坝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她们就是不下楼,最后系主任生气地说不等了,到多少人就照多少人。”她们集体拒绝参加拍照,着实让央措奇怪,她痛并快乐地想,学校在她丢钱一事上,打压她而保全其他人的做法看来是彻底失败的。这记耳光真是煽得太响亮,太过瘾了!只遗憾上了一场大学,却连张毕业留影也没有。

两年的大学生活,白驹过隙。央措正不知何去何从时,命运变成了 一张龙飞凤舞的招聘启示,刺眼地贴在学校的宣传栏上,招聘内容是,本校政治系将在暑期举办几期培训班,故招聘筹办及服务人员数名……

央措直着眼一口气读完招聘广告后,就直接去报了名,自然得像告急了去解溲那样。想不到的是,一天后,她的名字居然出现在录用人员的名单中,那一刹那,央措似乎听到耳边有劲乐响起,她的名字正朝着自己眉飞色舞地扭摆。唉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呐!

办完离校手续,央措这才惊恐地发现,曾经朝夕相伴了两年的大学在顷刻间翻脸不认人。背着沉重背包流落出校门的瞬间,央措心头有针尖划过的凄凉和苦楚,顿悟了流浪一词所涵盖的落魄和可怜。她突然羡慕起校园里的满园花草,和它们比起来,自己真是惨得连一寸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

朱卫东陪着央措做完了所有上班前的准备工作,最后还勒紧裤带给她买了张三百多元钱的自行车。他推着铮亮光彩的新单车款款交待:“今后上班了,你就骑车去,少辛苦些,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央措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她有点恨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坚决地跟着他走,恨自己义气用事选择流浪在这个只属于别人的江城,恨自己对朱卫东永远都是无以穷尽的索取,她更恨家人,没有能力帮她在江城找个工作不说,还对她的爱情蛮不讲理地横加干涉,她恨……

朱卫东离开的日子到底来了。看看那张判决书似的夜卧车票,泪眼朦胧的目光最终把两人纠缠裹搅在一起,足足淌下了成桶的泪水。在挥也挥不去的伤感中,他俩进行了最后的“晚餐”,朱卫东特意点了一桌子央措爱吃的菜,一边往央措碗里搛菜一边千叮万嘱:“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想吃什么就吃,千万别亏待了自己,我回家乡报到后,很快就会领到工资,到时我会寄些给你。如果我报到完不需要马上上班的话,我再来江城看你,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江城,并且连个正常的住处都没有,还有你的衣服、被子,从今后都得你自己洗了,想想就让我心痛……”

央措一口也咽不下,满桌子的菜和朱卫东全都被浸泡在了泪水里。

朱卫东抚着她的肩,再次劝说:“要不,你还是干脆跟我回去算了,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再这么看着你伤心下去,我怕我会支持不住,走!我们现在就去收东西,一切都还来得及,反正今生今世我是要定你了。”

央措一个劲地摇头。

到了车站,朱卫东把央措抱在怀里,再三叮咛:“央措,记住我的话,呆不下去了,一定马上回来找我。一定!我等着你,我每时每刻都会等着你!”央措泣不成声,只会和狂飞的眼泪齐点头……汽车还是开动了,那一刻,央措感到滚转的车轮是从她心身上压过去的,她的身心被辗成了肉沫……

神思恍惚地回到住处躺倒,央措觉得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好像是一片飘零在秋风中的落叶,轻飘飘、荡悠悠的,广阔的地面,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不论落到哪里,都是粉身碎骨的归宿……突然听见罗雪玲喊她:“央措,走,打饭去了,快起来。”

她下床去端口缸,感觉这口缸怎么有点重?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一看,啊!里面居然有小半缸卤肉,央措急得脸都憋红了地直埋怨,这不是我让朱卫东买了带在路上吃的吗?他怎么那么粗心给带忘了。这才看到卤肉上放有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片,打开一看。

婷婷:我的宝宝!

我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卤肉留给你一半,替我多吃点!

你永远的憨包

“朱卫东”,央措嘶声力竭地一声大叫,瘫坐在地上失声恸哭,哭得忘乎所以,哭得死去活来。

有爱滋润的日子快得一学期就像一星期。罗雪玲和余江平隔三差五就呆在一起,神圣安静的图书馆成了她俩的乐园,或做作业,或看书。

困了,就以笔谈情,用纸写爱,乐得像两个偷了家里糖果的小孩。打饭时,把余江平当宝贝疼的罗雪玲总是借口饭后要吃面包,把肉都打给余江平。吃完饭,她假装陶醉地闻着面包的香味诱惑说:“馋不馋,要不要也给你分享分享……”

余江平倏地一伸手,一半面包就消失了,两人哈哈大笑,笑得树叶纷纷摇曳着来凑热闹,乐得小草颤悠悠地直观瞻美好。

两人商定假期就留在学校,余江平做家教,罗雪玲则准备好好读几本小说。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就在放假前两天,罗雪玲收到家里的来信,爸妈要她一放假就赶到离江城两百公里的木南城小姨家,姨父病重,她得去帮帮小姨。罗雪玲只好把央措托付给叫姚春兰的锦康老乡。

堆成山的行李愁得央措头发都掉了一地,她急中生智地想到上官智,只要能把行李丢上他们单位去锦康的车,麻烦就全没了。上官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被城市生活洗礼得粉嫩娇人风姿绰约的央措,问:“你要寄行李下去,那你真打算回去了?”(张月桢)

责任编辑:鲍江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