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桑花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6-08-05 09:29:08

 高考前放假三天,为了彻底放松的央措就天天到大街上闲逛。一天,她正低着头漫无目的地转悠,突然有人挡住了她的去路,央措惊慌地抬头一看,嗬!是格追,两人随即哈哈大笑。格追初中毕业后落榜,考工考进了妇幼保健站当收费员。现已是个有一年多工龄的十八岁女孩了,眼前的格追,再不是从前那个穿着一身学生装,满脸稚气的女生,而完全是个扮饰一新的时尚女郎,脚登短筒的黑色高跟皮鞋,黑色紧身裤把小腿勒得有凸有凹,曲线分明,咖啡色长齐大腿的宽松棒针毛衣,使她娇小的身材更显玲珑,齐背心的长发被烫得跟松鼠尾巴似的,略施粉黛的脸庞尽显亮丽青春。可央措总感觉眼前的格追就是缺点什么,对!应该是那眼神,就是那眼神,可叹它并发射不出和其衣着相称的优雅气质,这让央措隐隐觉得有点可惜。不过眼下央措往她身旁一站,就成了个地道的土包子,她傻笑着感慨:“格追,这参加工作了的人,就是不一样,拿工资就是好啊!”

格追满足得合不拢嘴:“说什么呀?你。走,难得见到你,去我寝室坐坐。”说罢就亲热地挽起央措的胳膊。“好呵,你居然有寝室了,我肯定要去看看,走。”央措乐呵呵地欣然前往,感叹时光如梭,小时候一起擦鼻涕玩家家的小伙伴都拿上了工资,成为国家干部了,多么让人激动的事。

格追的寝室就在单位里,是一个套间,摆设很简单,外间放有洗漱工具,里间一张床,一张桌子,一个电炉,还有几个纸箱是用来装衣服的。格追说:“我三餐都在家里吃,只是晚上过来住。”

央措管不住脚板似地在她房间里逛了好几圈,又开始羡慕了,“唉呀,真好,你都有自己的小天地了,我还不知要等到哪一天,才能拥有自己的一间房子呢。”

央措的暑假生活在带一岁大外甥的烦累中周而复始地往前挪。心倏地一下就静谧得如同周边的原始森林,在漫长得快令人发霉的雨天里昏昏沉睡,不时清醒过来的那根神经,牵扯着的不外乎是自己那点不高不低的分数到底能考上哪所大学。

初识省贸易公司驻锦康的工作人员上官智,是因为他几乎每天都要到家里来和姐姐商讨工作上的事。大城市人上官智身材健康壮实,圆脸白里透红,金丝眼镜架明亮耀眼,普通话温和标准,无疑和锦康的土著居民有着天壤之别。央措自然对他敬畏得根本不敢用正眼瞧他。上官智似乎没端什么架子,老对着央措问这问那,央措慢慢了解到,上官智两年前毕业于上海某大学食品工程专业,长央措三岁。央措除了在心里惊叹他的出类拔萃外,更加自惭形秽得抬不起头,上官智却胸有成竹地对她说:“你根本不用担心,你的分数,到江城上个大学绝对没问题!更何况你还是少数民族地区的考生。”央措听得全身暖融融,脸颊热乎乎的。

时间在奔跑,青春的热血也加快了步伐,央措与上官智也变得越来越熟悉。上官智时常会笑逐颜开地对着外甥农布说:“来来来,让叔叔抱一下,看你那么胖,你小姨都快抱不动了。”当他接过小农布的那一刻,央措感觉自己正喝蜂蜜,甜爽得飘飘忽忽。尽管她们的交往如同松茸般洁净天然没有一丝污染和杂尘,可央措还是冒冒失失地喜欢上了上官智。只是这种百鸟朝凤的喜欢,常常让她陷入到无助的虚空和惘然中。是啊!上官智如同鹏程万里的雄鹰,而自己不过是原始森林里的一只云雀,上官智如同遨游万顷大海的蛟龙,自己却卑微得如同洋芋地里的泥鳅,上官智是万人仰慕的王子,而自己则是个平凡普通的灰姑娘……不过一切似乎又没那么绝对,深藏于雪山林海深处的松茸都可以飘洋过海,成为外国人餐桌上的佳肴珍馐,说不定我央措也有云雀飞出崇山峻岭变成凤凰的一天,一切顺其自然吧!

央措的心思因为喜欢而变得细腻温润起来,性格也因为爱慕而变得体贴周到。时逢有亲戚从乡下不断寄来当地白里透红、又香又大的苹果。央措每次都精心挑选出顶漂亮的几个,面色绯红地送到他的宿舍。

隔三差五送苹果的花絮,让央措与上官智的交往在无形中变得更频繁和私密。她好喜欢看上官智接过苹果时乐得眯成缝的眼睛,更陶醉于和上官智独处的感觉以及听他那口温和标准的普通话。

某一天,上官智柔声对她说:“我把我单位的地址和电话号码留给你,等你到江城读书,一定联系我,我会等着你!”央措又一阵眩晕,“天呐!这一切是真的吗?”眼前这个让自己暗恋得心疼,喜欢得不敢喜欢的男人,居然开口向自己承诺会在那么一个美丽的大城市里等着她,这是真的吗……来得太容易太迅速的这一切,突然让央措有种强烈的不安和担忧,她抬起迷茫的双眼,颤声问:“你,你没有女朋友吗?”上官智的脸猛抽了一下,说:“原来是有一个,现在,已经分手了。”“哦……”央措放心得只出大气。

一只机敏灵活探头探脑的米老鼠,从此落脚在央措心里。先前与上官智自自然然的交往完全被脸红心跳口齿木讷替代。牵肠挂肚着该给他送几个苹果,羞怯之心却无论如何也不肯进他的宿舍。巨大的潮汐每天在央措心中喧嚣鼓噪,不能为外人所道的私密无时无刻不在揪着她的心、扯着她的魂。看着可爱的小外甥,央措竟会冒出将来有一天自己也会与上官智有这么个宝贝的念头,羞得她直贴着外甥的小肚皮大声念叨:“小姨的小宝贝,小姨的小心肝……”

央措接到了江城大学生物系专科录取通知书是在八月底。她蹦蹦跳跳地跑去告诉上官智,上官智除了高兴地问她一些极平常的问题外,就再没什么特殊举动。央措失落地想,一定是连个本科也考不上的自己让上官智失望了。(张月桢)

临行前一天,央措又一身小汗地去向上官智辞行。上官智极淡漠的表现让她难过得差点落泪,她强忍住泪水正想走人时,上官智却拍拍她的肩轻声说:“你先去江城上着学,我在这里最多再忙两个星期就可以回去了!到时你一定与我联系,电话号码都收好了吗?”猜测和疑虑霎时化作一股强大的二氧化碳融进了空气,央措大胆地抬头深深地凝望他,千言万语,尽在无言中。

才坐上开往江城的车,央措就开始默默计算着上官智回来的大概日子。想到上官智,她似乎看到自己美好的前程已经青山绿水地铺开,想到江城大学,她又激动又欣喜。只可惜璀灿的心情却像一辆故障车一次又一次骤然熄灭。“我怎么那么不争气,只考上个专科呢?上官智要到什么时候才会来看自己呢?”

普普通通的大学校园,不仅未给央措带来惊喜,还让她感到有些许失望,特别是自己住的那幢女生楼,就像一只用旧了的粗瓷碗,怎么也找不出任何的内涵和韵味。可看着抬头挺胸踌躇满志走在校园里的同学校友,她又不得不自慰,再怎么地,它也是一所货真价实的大学,尽管外貌平凡,可它就是骄傲地存在于省城,而这座陌生的城市,除了是本省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以外,还有着让人垂涎的四季如春的气候。要不然从边远山区考来这里的莘莘学子怎么会挤破头皮想留在这里,且还有 “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的顺口溜。

华灯初上,柔风习习的夜色里,漫步在学校花团锦簇小径上的央措会忽然感觉眼框潮湿,心潮起伏。哦,感谢上苍,在她人生的关键时刻送来了上官智,一个优秀得让她做牛做马伺候一生也心甘情愿的男人……她发誓:“我一定要努力学习,到时争取再读个本科!”一想到自己以二十分之差就被盖上了专科的印章,央措就心绪难平,岂能不一洗雪耻?开学第二周周六,央措似有仙人神助般逃脱了刘振生的造访。

正当她惊诧刘振生怎会掌握自己的行踪时,刘振生大大咧咧地来信说要她周末务必等候在学校。央措冷笑着把信扔进垃圾筒,周末一到,就跑到师院罗雪玲那里躲了起来,直到第二天傍晚才放心大胆地摇回宿舍。

谁知一进门,就被全宿舍女生群情激愤地一顿狂喷,说央措做人不厚道,爽约就跟吃饭喝汤一样随便,让一个男孩子把女生宿舍当成商店,三番五次,想来就来,害得别人受难且不知所措……有苦难言的央措只有求饶认错。

清晨醒来,心中怀着脉脉温情猜算着上官智的归期;午夜时分,又在回味和期盼的摇篮中甜蜜入睡。上官智留给她的小纸条成了她爱情的唯一信物,更是她获取无尽力量和信心的能源库。可恨时间缓慢得无情又有情地过完了九月。思念的花朵旁开始勃勃长起心烦意躁的杂草,搅扰得她为该不该去主动联系上官智及怎样联系而寝食难安,焦虑不堪。

央措再也坐不住了,当天下午就拉了个女老乡逃课找到了省贸易公司。看到纸条上的名称一字不差地挂在大门边时,央措激动得热泪盈眶,行将就灭的希望又活力四射起来。仰视着这幢傲视群雄地耸立在春江最繁华闹市、至少有二十层高的浅黄色巨型大楼,央措被它磅礴的气势伟岸挺拔的风姿震慑得直感叹,上官智是在这么不得了的楼里上班。

打电话给他?可土包子央措从未碰过那玩意,怎敢随便尝试?那就写信给他吧,可自己又该以什么身份来完成这封信,恋人吗?而他除了那次的亲昵举动外,就再没有跟她表白过什么……央措被难住了,艰难的开头尤如在锦康登雪山,才几步就因缺氧而头疼胸闷,腿发软。写信的激情很快被很快成了撕信的无奈,看着一张又一张被揉成废物丢弃到垃圾篓里的信笺,央措实实在在地从上官智给予她的虚无飘渺的情感里尝到了苦涩和酸楚,撕得只剩下薄薄几页的信笺和脚边堆积如山的废纸,具具体体地把她的苦楚有形地表现了出来。可她不想迷途知返,最终拿出一条道走到头的执着和义无反顾写成了这封信。

上官智:

见信好!

我已于九月六日开始正常上课。我的宿舍是女生楼的611房。

央措

九月三十日

愿境随即红日蓝天般耀眼起来,巨大的希翼让央措掉进了富营养化的环境,多情和敏感渐渐膨胀到了走火入魔的地步。一放学,她就浑身发热心跳过速,臆断上官智此时肯定已经等在女生楼下了,在拥挤不堪的食堂里犹如上足了发条的闹钟迅速游蹿。又是半个月的空等,让央措的心变成了火灾肆虐过的破残凄败废墟。绝不能再这样等下去了!她对自己说,毅然走到学校门口的公用电话亭前排起了队。心慌心乱地偷看完前两位同学打电话后,终于壮着胆子拨通了电话。不料对方接电话的女人极惊讶又极不耐烦地告之她:“电话打错了。”

央措像是当头捱了一闷棍,羞容满面地匆匆跳遁。难道,难道,难道上官智在骗自己?两个月了,从未收到他丝毫的信息,信寄出去了,呐,怪不得人家那素质,那架式,怎能不让我们穷山沟的人自愧不如,望尘莫及。

才跨进大门,央措和同伴就遭到了门卫的严厉盘查。总算顺利走进大厅,看到很多人在等电梯,只在电视里见过电梯的她俩,默契地交换了眼神就开始爬楼梯。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目的地九楼,央措却不胜感激地想,幸亏不是十九楼。上官智的办公室就在眼前,央措从开着三分之一的门里踮脚张望,却啥人也看不到,又鼓不起勇气去敲门,只有在走廊里走来走去,祈盼上官智能从哪里突然冒出来。 半小时过去了,眼看就快到一小时,老乡朝她发火了,“咚咚咚”敲响了门。得到的答案是:“他不在,出差去了。”央措开始频繁打电话,得到的答复仍然是,“他不在,出差去了。”

央措躁动又脆弱的心在酸甜苦辣中被反反复复浸泡得快丧失了灵性和生命,无尽的煎熬和折磨,把她逼到了崩溃的边缘,看书的精神都打不起了,还奢谈什么努力拼搏再上本科!她开始害怕,害怕自己被熬疯了,害怕学业被荒废掉…… (张月桢)

周六妹妹补课,临到放学时间却突降暴雨。平时对这种事被动得像木鱼的格追,那天却一反常态,拿了雨伞就急匆匆地朝学校冲。汇入到学校门口规模不小的送伞队伍里不一会儿,雨就小得只有飞飞细丝。她索性关了伞伸长脖子不停地朝学校里张望,却迟迟不见妹妹出来,脸却没来由地发热,就像架在电炉上的水,越来越热,越来越烫……就在她不知是第几次探着头睁大眼睛往学校里看时,突然看到魅力非凡、年轻帅气的陈耀斌正朝门外走来。水烧开了,她慌乱得直想躲藏,陈耀斌已经大步走过来和她打招呼:“来给你妹妹送伞喀?”

格追绯红的脸干脆变成了一块红纸,点头回应的瞬间,看见陈耀斌的眼睛正闪着灼亮灿烂的光彩。她心里那只名叫喜欢的蚕宝宝,欢快地把她的心当成了桑叶一阵狂咬……

人说心有灵犀一点通,看来还真是一点不假。两天后,妹妹竟背着父母悄悄递给她一封信,“这是我们班主任让我给你的。”表情诡谲得让格追紧张地追问“真的?”心却敲成了乱鼓点,脸热得像有火苗在舔。一目十行地扫完求爱信,格追就醉得像是跌进了青稞酒桶里,晕得不知东南西北。想了又想,直熬出两大个熊猫咪咪的黑眼圈,格追才终于回了封人小鬼大的信。

陈老师:

你好!

你的信我看了,只是我不知道我父母亲是什么意见。

格追

四月二日

一语双关的信,既答应了陈老师的求爱,又试探了陈老师是否真心,既保全了女孩子的面子,又放了长线。格追很清楚,她现在的恋爱已不是读书时的鸡鸣狗盗之流了,她的爱情,不谈则已,一谈就必须面对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现实。所以说家里这关是无论如何也要过的。当然,如果是她认定了的,父母就是反对,她也会斗争到底。可是,如果一开始陈老师就来征求父母的意见,那不是两全其美吗?

陈老师从此频频造访格追家,一开始的话题只是围绕着格追妹妹的学习情况啦,在校表现啦之类的展开。格追的父母半点都没多心,女儿读初三,学习又一般,老师付出是表明人家的责任心,感谢高兴都还来不及,哪里还有功夫让思想发岔。可慢慢地,格追的妈妈就发现了陈老师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的真实用心。恍然大悟后,妈妈乐得眉尖眼底都洋溢着快乐,她喜滋滋地试探格追:“妈早看出陈老师对你有意思,这个小伙子不错,大学生,又当老师,人长得相貌堂堂还会说话,做事踏实,这样的人……总之,妈劝你可别错过机会……”

夜来香在一夜之间大胆开放,这些都是格追想过千遍万遍的事实,自己一个小小的初中生,一介单位里普普通通的收费员,能揽上这样一个文武双全的男人托付一生,那是菩萨供得高,前世修来的福。她大笑着对妈妈说:“知道什么叫憨人有憨福了吧!”

十九岁的格追,从此变成了锦康盛春的小杜鹃,烂漫靓丽得阳光都为之逊色,妩媚动人得春风都为之赞叹。五·四青年节,陈老师又来到格追家,晚饭后,格追的妈妈乐呵呵地对他俩说:“格追,陈老师平时天天忙,难得休息,趁今天过节,你俩出去哪里走走玩玩吧。”

格追的爸爸热烈附和:“是啊,最啊,你这教书的工作,平时也真够累的,趁过节,出去轻松轻松吧。”爸爸妈妈再透明不过的用心,一下子让格追和陈老师的脸红到了脖颈窝,俩人的恋爱关系在全家敲锣打鼓的亢奋中正式确立。从此,陈老师就以格追男朋友的身份每天到格追家吃晚饭,吃过晚饭后,俩人便去陈老师学校的住处。幸运的格追,初恋就风调雨顺地握住了无敌爱情的两大法宝,两情相悦和父母的祝福。爱情如同春节张贴到墙壁上的大幅彩色画,崭新鲜亮,可摸可看。在陈老师的宿舍,无须热络长谈、缱绻蜜语,房间里自然就弥漫着浓浓的幸福和谐。陈老师忙着背课批作业或到班里查自习,格追就烤电炉,吃零食,看电视。周末时,陈老师亦或带格追回家,或找朋友聚会……她们像相恋了几年的恋人,琴瑟和谐地相伴在每个夜晚。格追甚至觉得连偷吃禁果这样的事也没有了想象中的神秘,只有初识玄学的无措羞涩和甜蜜美好。

元旦节,俩人在锣鼓喧天中隆重完婚。

央措的造访,乐得格追拉着她在新房里四处参观。第一次看到朋友新房的央措,激动得乱七八糟胡言乱语:“老天,你都结婚了,你会当人家媳妇吗,感觉如何?”“你可是我们同学中最早结婚的一个,咱俩是同岁,你没触犯婚姻法吧,哈哈……”

“哇!好漂亮的新房呀!”央措踏在暗红色厚绒地毯上大叫,双眼 摄像头般盯着玫瑰红的巨型金绒落地窗,高大气派的组合柜,转角沙发大彩电……羡慕得口水都要流出来了。再看印着玫瑰花的软包床头,玫瑰红底粉碎花床罩铺就的雍容华贵的大婚床,央措的脸竟没来由地红了,她赶紧分散注意力,顺手抱起床上胖嘟嘟的粉红色大布娃娃说:“这么大的布娃娃,一定很贵吧?”

 央措拨腿就跑,刚到师院门口,喘息未定的她却看见朱卫东朝着罗雪玲她们宿舍的楼梯里走进去了。央措气得头皮直冒火,憋足了劲想冲进去跟他大干一场,可才推开宿舍门,就看见朱卫东正开心地对罗雪玲说:“雪玲,今晚我和央措就在你这里混饭了。”

罗雪玲高兴地说:“你俩倒蛮有口福的,最近我们师院的糕点特别好吃,呆会儿,我打点让你们尝尝。”央措一看那气氛,再看看满是人的宿舍,刚才憋足的劲一下子就被泄了一半,再怎么说,也不能把战场搬到这里,于是狠狠地瞪了朱卫东两眼,才偃旗息鼓。

为朱卫东升本科的事,俩人一样闹得鸡犬不宁天翻地覆。朱卫东一心想着毕业了就回去工作,而央措却打心底希望成绩优异的他能继续升本科。为此,央措气得跑到亲戚家躲过一个周末,可她星期天傍晚回到宿舍时,才发现情况不妙。咦!怎么自己的被套枕套床单会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床头,她莫名其妙地问室友是怎么回事,赵红英懒懒地说:“朱卫东昨天下午来拆了你的被套床单,说要帮你洗,今天下午才送过来的,你们这是干什么名堂?”其她室友也瞪着个大眼睛,奇奇怪怪地打量着央措,好像她才从火星上归来似的。

“啊?……”央措好说歹说都劝不了朱卫东升本科,气愤至极的她坚决提出了分手!朱卫东脸红窘迫,五官乱扭地讨好道:“好,好,好,我答应跟你分手,我答应。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个条件,这样吧,我提三点,你答应了其中之一我就同意和你分手。”央措气火火地骂道:“有话就说!”朱卫东说:“第一,你每天的午餐和晚餐必须由我帮你打,然后看着你吃完,因为我怕你乱吃东西,吃坏了肚子。第二,每周日把你的外衣外裤拿下来我帮你洗,每个月我都要帮你洗一次被单,我怕你冷水摸多了,肩肘炎又发。第三,我不准你单独上街,凡是上街必须叫上我,你可以不理我,但我一定要跟着你,因为我怕你碰上坏人。你说,你答 应我哪一条?”“啊,这个……”

班里到滇南一线实习物种。从出发那一刻起,朱卫东就健忘地落下了班长的官帽,彻底沦落为一介为情所困昏庸无知、愚蠢可笑的众矢之的。他不论是在车上,还是在行路中,都把自己当成了央措的贴身护卫,鞍前马后地为她效劳,递水给她,扶她上坡,提醒她走稳……更滑稽的是,他居然还借了架相机,途中一休息,他就围着央措“咔嚓咔嚓”个不停,张扬的快门声让央措都听得刺耳,更别提其他同学的反感。天一黑,他就坚持要帮央措洗脏衣服,央措拒绝说被其他同学知道了不好,他却笑嘻嘻地说:“你担心的呀,我早都想到了,所以才在夜里帮你洗呀,你就放宽心吧,你的任务呢,就是把自己照顾好,其它事都交给我。”这简直是哪儿跟哪儿呀,央措晕倒。

朱卫东的作派很快引起老师和同学的公愤。老师在几次班会上间接批评他:“…有些同学,做为班干部,应该主动承担起班集体的事,别让所有的事都还让老师去操心,身为学生领导,应该懂得自己的一言一行要在班里起到模范带头作用,而不是专门做些不像话的行为,带来些坏的影响!”这时,全班同学的不满、鄙视、轻蔑、气愤统统化做一只只箭齐刷刷地射向他,扎得他脸青一阵白一阵……央措心里也难过得不行,羞愧自责得抬不起头。

一整天早出晚归汗流浃背的实习生活,伙食却是相当清淡和有限,男同学个个吃得像梁山好汉,女生就只有捱饿的份。朱卫东发现这个情况后,就偷偷带着央措下馆子。半个多月的实习结束时,绝大部分同学像是参加拉练回来,又黑又瘦,憔悴不堪,央措却白里透红,与众不同,搞得她自己都觉得十二分尴尬。常言都说柔能克钢,滴水穿石。在真爱日复一日,月复一月的浸泡和渗透下,央措的心境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她再不觉得朱卫东不顺眼,更不会烦他这样或那样。尽管他眼角小扇子似的鱼尾纹依旧肆无忌惮地横煽,笑起来包不住的淡黄门牙照样不客气地裸奔,但央措却像长了白内障一样,视而不见。她常常老母猪吃豆渣——别人不夸自己夸:啊!被一个男孩这样宝贝般地疼爱、呵护、怜惜,是多少女孩梦寐以求的恋爱境界啊!可又有几个女孩能真正得到这样的爱呢?她不再怨恨上天在她渴望得到一棵楠木时,却硬塞给她一棵低微的粘粘草,在她期盼能品尝到山珍海味时,却给了她一大碗实实在在的白米饭。对朱卫东的依恋,在不知不觉中与日俱增,渐行渐涨。

罗雪玲体会到了传说中的孤独,央措实习去了,奇怪的是余江平也整整一周没露过面。周六傍晚,孤独推着罗雪玲敲开了余江平的宿舍,却被宿舍里仅有的一名同学一句淡漠的“不知道”打发了。罗雪玲难过得跟怎么了似的,回到宿舍就猫在蚊帐里独自惆怅。星期天,她依旧在宿舍望眼欲穿地空守了一天,期盼和失落慢慢变成了担心和焦虑。可是一个女孩子,又总不能三天两头往男生宿舍里钻,想想守门大爷那秋风 扫落叶的冷眼,她只好劝自己再等等。漫长的等待如同摸着石头过长河,纵然神经紧绷,心里恐惧,也只能不停地安慰自己,不怕的,没事的,不会有大问题的……

一周的时间又过完了,余江平依旧没有出现,罗雪玲觉得自己掉进了冰冷的河里,看不到岸,而河水正慢慢淹过她的心,让她在窒息中绝望。

雨水怎么那么多?天怎么这般冷啊!把自己裹得像只小熊的罗雪玲端着饭缸撑着雨伞,跟随绵长的伞流缓缓朝宿舍走。猛然间,听到前面两个躲在花伞里的女孩提到“余江平”三个字,她周身的血液像霎时接到命令般汇集到了耳朵,全神贯注竖立起来。细细碎碎的谈话和着嗤嗤的笑声,清清晰晰地灌进了她的耳朵。“历史系那个美女也真够大方的,每天都来教室里找余江平,像个红粉高手……”“就是,肯定俩个人已经好上了,都说女怕追,男怕缠……”“我还听说,他俩还经常一起去图书馆,不过两个人倒是挺般配的,只是那女孩如果再高点就真是郎才女貌的绝配了喀……”

如闻雷霆的消息,瞬间把世界从罗雪玲的生命里抽离了去,她迟钝得不会呼吸,不会走路……泪水像倾盆大雨,哗啦啦冲刷着脸,她明白了,全明白了,原来余江平不来找她,是因为有牡丹在他面前开了。温暖的情感遭遇了猛烈的冰雹,万物调零,尽失生机和光彩。罗雪玲怎么也想不通,眼神清澈得像山泉的余江平竟然会阴到这般田地,她更想不通,心地纯朴的他骨子里却是这般俗不可耐,可笑自己还默契地以为,自己就是伫立在他清水般眼神中的佳人,原木建成的心房里的主人……原来,原来这一切只是个天大的嘲讽和愚弄,自己只不过是个陪他修破鞋,补裤子的傻大姐,汗流浃背跟随他踏遍江城大街小巷购物的影子罢了。他把生活中最真实、最辛劳、最残酷的一面留给了自己,而把自己最风光、最轻松、最美好的一面留与她人共享!可自己居然还傻乎乎的疼他、爱他、惜他,真是想想都让人恶心!罗雪玲痛心疾首得都不会愤怒了,只有天天以泪洗面等待着放假逃亡。

期末考结束的当晚,罗雪玲正在大刀阔斧地收拾东西,余江平却神采飞扬地出现在了她的面前。那一瞬间,罗雪玲的心底掀起了一股风暴,阔别多日而越发俊朗的余江平,像一道强光刺向她的眼球,胀疼得她直哆嗦,脑子跟着就乱成一团,他来干什么?他来干什么?他来干什么?莫不是又要请我陪他……我该怎么办?拒绝还是答应……余江平笑眯眯地问:“你还没买回家的车票吧?”罗雪玲水波不惊,淡然回答:“还没有。”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看看,又来叫我陪他买车票了,真是可恶!她正想着该怎么处理他接下来的邀约。

“走,咱俩出去,我有事跟你说。”看着余江平亮晶晶的眼睛,罗雪玲的心开始不按规则地跳动起来,跟着余江平走完黑咚咚的过道来到楼梯口,余江平变戏法般从口袋里摸出个信封,两眼放光地盯着她:“给你个惊喜,快拿出来看看。”罗雪玲被隔在了三重雾里,一脸疑惑地看看他,又看看信封,慢慢把手伸进信封,掏出一看,是两张车票,“你,……”

余江平有点害羞地解释道:“后天早上的,我们一起回家吧!”罗雪玲盯盯地望着他,万般滋味搅和在心头,又冲到眼眶里,却就是变不成语言。余江平笑着说:“这一个多月来,我忙得都快分身了,我们舍友帮我找了个家教,是个高三的学生,一心想考清华,就要我每周二、四、六和周日都呆在他家给他辅导物理和数学,剩下的时间我又忙着做作业,复习期末考,简直转得像个陀螺,都抽不出时间来找你。这个家教我挣了四百多块,我用它买了两张车票,打算再给家里人买点东西,咱俩明天就去逛街,我们有好久没逛街了。”

罗雪玲的心情反差成了阴阳两重天,全都调了过来。那一刻,云破日出亮堂堂,那一刻,轻风拂面暖洋洋,那一刻,爱霖润物细无声。一股暖暖的,潮潮的东西在她心里冲漾,拍得她只会瞎点头。

余江平继续兴奋地提议:“走,我们这就去找央措和朱卫东,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吃烧烤,我们四个痛痛快快玩一晚上。”冷却的心被捂暖了,湿漉漉的水汽被热火烘干了,天下太平,阳光普照,罗雪玲霎时热泪盈眶。

幸福和快乐像是被不小心弄丢的物件,最终又物归原主,把罗雪玲的心装得满当当的。她乐呵呵地跟着余江平过大街穿小巷,左手提着余江平为父亲买的衣服,右手提着余江平为侄儿侄女买的五色零食。阴冷冷的天空像在铅色的大棉被里沉睡,街边掉光了树叶的梧桐树顽强地伸展着枝干,像是在迎接新一轮的生命迸发,行色匆匆的赶路人裹得像五颜六色的棕子……像汽车般奔走的罗雪玲却浑身火热,想着明天将和余江平并肩坐上开往家乡的汽车,心里就像掉进去了一扇红糖,甜得实实在在……

只是,罗雪玲也会一阵一阵想起花雨伞下的谈话,它们像讨厌的蚊子嗡嗡干扰着她的快乐,心烦得快压不住时,她真想直言不讳地向余江平问个清楚。可她很快又转念一想,勿须自寻烦恼了,最重要的根本不是有没有那么一个女孩子,而是余江平对自己的感情。就像班里不也有个男生天天对自己大献殷勤,炽热得都有同学跟着起哄了,可那又怎样?一场独角戏罢了。只要余江平心里装的是自己,别说历史系的小花在他面前搔首弄姿,就是学校的十朵金花一同围攻他,还不一样败走麦城。

出发前,余江平专程来帮罗雪玲收行李、打背包,动作利落干练,活像受过专业训练,罗雪玲喜上眉梢,甜在心头,舍友们更是啧啧赞叹个不停,罗雪玲觉得自己掉到了福窝里。客车里,百分之九十都是放假回家的学生,认识的占了近一半。他俩出双入对,并肩落坐,共进三餐,关系在无声胜有声昭然若揭。两天的车程,汽车就像一头识途的老马嘶鸣着,时而挣扎在“S”型上坡的山路上,时而轻快小跑滑行在“之”字型的下坡路面,无休无止的转悠,害得罗雪玲像是被催了眠,抖不了多阵精神就被困顿捆绑得动弹不了,仿佛吃了蒙汗药沉睡了一阵又一阵。每次被颠醒时,她都发现自己的头总是靠在余江平结实的肩头上,第一次和一个男孩子如此近距离接触而产生的紧张感,促使她的心每醒一次就要急跳上一阵,当余江平身上美好如巧克力的体香若隐若现、丝丝缕缕地飘进她的心扉时,甜蜜和羞涩就轮番把她炸成了蕃茄酱,她绵软无骨地继续装睡,怎么也不愿回到睁开眼睛的现实。就这样红烫着脸,乱跳着心,一动不动闭眼享受着、享受着……当客车严重颠簸或大幅度倾斜时,她感到余江平会轻微地调整坐姿,她的头就自然而然地滑到了余江平的胸前,极其舒服地靠在了他结实柔韧的胸肌上,余江平的一只手轻轻地从后面搂住了她的腰。尽管他的举动轻得像树叶飘落那样悄无声息,罗雪玲的心却已经吹响了欢快的锁呐,幻想自己正坐在一顶大红花轿上。她什么也不愿想了,思绪像被引擎声卷到了车窗外,谛听着余江平胸腔里演奏着的铿锵活力的青春之歌,她希望时间能就此停滞,以定格她打了满分的爱情……

回到锦康城,恰巧碰上大雪封山,余江平只能暂住亲戚家等着通车。罗雪玲心里别提有多高兴,每天匆匆吃完饭就跑去和他约会。罗雪玲领着他走在黄绸带般镶嵌在银装素裹世界里的蜿蜒泥路上,到城外六七公里远的纳措湖去看被列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的黑颈鹤。此举不仅温馨浪漫,且绝对的安全隐秘。罗雪玲在读高二时,看过一篇关于黑颈鹤这种充满灵性的鸟儿的介绍,从此就再也放不下,她边走边饶有兴趣地对余江平解释道,黑颈鹤每年不超过农历的九月初九就会从遥远的青海湖畔飞到锦康来过冬,然后一定在次年农历三月初三之前飞走。相传,黑颈鹤经常到藏民的青稞地中寻觅青稞籽,待到青稞长出后又大吃青稞苗,青稞成熟时则大吞青稞粒,藏民对黑颈鹤破坏庄稼的行为又气又无奈,最后用下扣子的办法捉到了黑颈鹤,藏民与黑颈鹤从此达成协议结拜为兄弟,他们相约,黑颈鹤永远不再破坏庄稼,发誓不再以青稞为食,藏民则发誓永不捕杀黑颈鹤,并将自己头上的三根头发给了黑颈鹤要它装点在头顶以证明与人类的亲情关系。直到如今,藏民与黑颈鹤都相处融洽。逢年深秋,藏民都翘首以待它们飞回来,为茫茫雪原带来灵气,给寒冷的高原带来生机……

余江平顿然兴趣大增,两人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在厚及小腿的雪被里。罗雪玲的高度数眼镜显神通了,老远就惊呼起来:“你看,你看,黑颈鹤,就在草原中间,成群结队的还真不少,只可惜它们歇脚得有点远不可及,不知我们能不能走到它们跟前。”余江平眉头舒展:“唉呀,我还是第一次见仙鹤呀,真是太神奇了。(张月桢)

和世界上所有恋爱中的女孩一样,罗雪玲也问余江平,“为什么喜欢我?”余江平一本正经地说:“我特别喜欢跟你在,又愉快,又踏实,又安心。”

罗雪玲对这个及格分显然不满意,故意搅混水,“你别真把我当姐姐了,我就大你一岁哦,就又踏实了又安心了的,把我说得老气横秋。”余江平瞅她一眼,“你别想当然,我才没想过要你当我姐,我家里已经有三个姐,够多的了,我还要那么多姐干嘛?”

罗雪玲小心试探:“按理说你们男孩子都喜欢找比自己小的女孩,领着一个小鸟依人、柔弱无骨的小女朋友,男子汉的威严感都会倍增,不是吗?”余江平说:“那是别人,我可不喜欢伺候城里的娇小姐,我们农村还兴说,大女一,黄金过屋脊。”

罗雪玲像是抓了把柄,故意慢条斯理地说:“这么说,你是伺候过城里的娇小姐了?感到吃不消,才想起了我这大姐大?保不准将来还能黄金过屋脊……”

余江平的脸顿时像被千万缕雪光猛刺,先是密密的红点,然后红点连成一片,一直漫游到他的耳根,他赌气道:“我不管你怎么说,反正我只喜欢你,长这么大,我也只喜欢过你。”罗雪玲心一软,眼一热:“你也是我的初恋。”

他们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头上蓝天拥抱着白云,脚下,积雪拥抱着大地,在这琼楼玉宇的世界里,爱情拥抱了他们。

四天后,雪化路通,罗雪玲到车站送别余江平,她们依依惜别,并商议决定,暂不把恋情告诉家里人,万一惹得父母不高兴,那就太划不来了,假期里不通信,开学也各走各的。送别了余江平,罗雪玲突然有种幻觉,身体像是被掏空了一样轻,脚踏的仿佛不再是大地,眼睛看到的也不再是原来的世界,潜意识在告诉她,这一辈子,她是再也走不出这段感情了。

一放假,央措就在朱卫东再三的强烈要求下坐上了开往他老家峡珠的客车。面对这个对她好得不能再好的男孩,她再也找不出任何拒绝的理由,只有偷偷跟他走了。长到二十岁,这是她第一次背着父母独自跑到一个男孩家过夜,她的心情复杂极了,紧张、担心、幸福、快乐……

这一切却很快被铺天盖地的晕车取代了。左倾右斜的盘山公路让央措晕得天昏地暗,吐得一塌糊涂,没折腾多久就变成了煮过的饵丝,瘫软成一堆。朱卫东帮她拍背帮她搓揉手臂,一遍又一遍对她说:“再坚持几个小时就到了,你再忍忍……”他那频频看表的凝重表情像是要天塌地陷了似的。

夕阳退却,大地泛红时,央措总算头重脚轻地跨进了朱卫东袖珍小巧得像用两个火柴盒搭成的小楼房里。一对极醒目的老妻少夫已笑逐颜开地站到了他俩面前。早听朱卫东讲过,他妈妈比他爸爸大十岁的事,可眼前这个年过七旬,脸已被横七竖八七长八短的皱纹切割得没了形状的小脚老人,还是让央措震惊不已,再看他身旁精神抖擞满面红光的老伴爹,家乡那句“三班一起老”的口头禅瞬间在央措的世界里土崩瓦解。一个女孩怎能找一个比自己小的男孩做丈夫呢?这岂不是在冒险!

朱卫东拒绝了央措洗碗的要求,自己非常老把式地干起来。他一边利索地洗碗收拾厨房,一边乐呵呵地对央措说:“这房子楼上楼下共有四间,楼上的两间就是将来我俩的新房,楼下是父母住,等将来,我俩就和父母生活在一起。”“哦!”央措干干地应和着,她实在不想触及这个太过遥远的话题,而且很烦。她的思绪已经飘忽游荡在锦康,要是爸妈知道自己现在正呆在一个遥远的男孩子家里,会不会打断自己的腿?朱卫东满腔激情地往下说:“今晚,你就睡在楼上,我就睡在你隔壁,你千万别担心,别害怕,夜里有什么事,尽管叫我就是。”“嗯”央措应着……

三天短暂得如同三秒,眨眼便到了央措必须离开的日子。尽管朱卫东一家一再挽留她过完春节再走,可央措不敢,如果她再不回锦康,家里可就要炸开锅了。

二十天的假期,央措的心情没有一天是平静的。每天从睁开眼睛直到睡着,脑海里都在回忆着绝对隐私,心里有时慌乱,有时甜蜜,既紧张害怕,又平静坦然。她不敢深想自己的大胆行为是对还是错,更不敢把自己放在道德、传统的法庭上严肃审问。自己该如何回报朱卫东的这份深情厚意呢?婚姻毕竟太远,央措没有勇气,也不敢承诺。金钱或物质,那是连她自己也不知该把手往哪里抻,才能够得着的。唯有将自己的女儿身献上,即便劳燕分飞,也互不相欠了。

上官智是唯一一个让央措愿意把爱情和婚姻捆绑在一起来经营的男人,她爱上了他,期待着能把自己最纯洁的身心交给他,更向往着上官智能给她一个充满浓情蜜意的家。有爱又有家,那才是两厢厮守的完美境界,亦才是央措心目中最理想的婚姻!可残酷的现实撕毁了她的信仰,粉碎了她的梦想,瓦解了她的追求……尽管在形式上,她已经坚决果断地把上官智驱逐出境,可是,上官智定格在他精神世界里的东西,却像一块碑立在了她的心头,他是无人能及的,就连朱卫东也不能。可自己又不能撞死在碑上了事,那就只有改变思维,改变行为。对自己的未来做个大胆盘算:把自己的第一次献给最最爱自己的男人,把漫长的婚烟献给最终成为自己丈夫的人。如果自己将来有幸嫁了位好丈夫,就死心塌地相夫教子。万一自己倒了大霉嫁人不淑,也无需觉得亏空赔尽,一个不完整的自己换来一桩惨败的婚姻,就算是报应吧!所幸自己还有一份回忆。

央措这套源于上官智的催化而变质的情爱理论,使她和多年的知心好友罗雪玲发生了第一次严重分歧。罗雪玲说:我绝不苟同你的理论,于我来说,一旦爱上,那就是飞蛾扑火,纵是烧成灰烬,也心甘情愿。但凡有半点的不情愿,不接受,我就绝不会开始一段恋情。在我看来,恋爱是享受、是唯美,容不得一丝一毫虚假,岂能戴个假面具粉墨登场!如果上官智的事情发生在我身上,我也会选择放手,但我从此将不会再爱,也不能再爱,我会像张爱玲那样选择枯萎和调谢。我的爱,一定要货真价实轰轰烈烈。不冷不热,半推半就的态度只能拿来吃剩饭!天下会有好吃的残羹冷炙吗?我可不学你,把爱情当成下弹子跳棋,随随便便即可找个替补,然后弄得全天下人都不开心。”

罗雪玲还数次提醒央措:“你想好了真跟朱卫东吗?这可是一个女孩子的恋爱问题,不是小事,错一步就意味着步步错了。”她甚至还逼问过央措,“老实说,你到底爱不爱朱卫东?还是空虚了找个人打发时间,孤独了找他填补寂寞而已?我告诉你,你这样做是害人终害己!”

与上江城开会的姐姐一同跨进学校宿舍,不料朱卫东已在里面恭候多时。姐姐对朱卫东的冷淡反应完全在央措的意料之中,她还厌恶地说:“别再让我见到他!”一句话砸得央措直打冷噤,再也不敢进言。

才踏进宿舍,舍友就告诉罗雪玲,余江平昨天今天都来找过她。罗雪玲疲惫的心刹那间飞了起来,霞光万丈地飙到余江平的宿舍。二十多个日日夜夜、牵肠挂肚的思念霎时变成两条情意绵绵的爱河,朝着对方的心湖狂奔,余江平被激流冲到罗雪玲面前,紧握住罗雪玲的手,两张灿若桃花的容颜在爱河的滋润下朝死地怒放……朝思暮盼的相聚,把两人都变得木讷讷笨乎乎的,坐在花园的老地方,却良久找不到话说,只会不停地望对方,红着脸傻傻地笑,甜甜地开心……

月朗星稀下,可笑的恋人重逢综合症才全部消退,就像高烧终于退了一般。两人席地坐在树影绰绰的草地上,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春花的淡淡香味,远远近近的建筑物在月色的照映中神秘幽静、庄严肃穆得像宫殿,鸡肠子般镶嵌在花园里的小道上,有对对情侣偎依走过……罗雪玲把头枕在余江平的肩头,细细碎碎地给他讲分别的日子,她说:“送走了你,我心里空落落的,连神思都觉得恍惚不清,我妈让我去买瓶醋,我却晕晕乎乎买了瓶酱油回来,我妈没骂我,反倒很担心地跟我爸说,女儿这次回来也不知是怎么了,整天五心不做主的样子,是不是考试没考好。”

余江平搂住她,“我也一样,以前假期回家,我总有做不完的事,可这一次,我对什么都不感兴趣,就盼着能早一天见到你,连三十晚上的年夜饭,我都没胃口。”罗雪玲抢着说:“我也是,年三十那天,我望着围桌而坐的爸爸、妈妈、妹妹、弟弟,个个脸上洋溢着团圆的喜庆年味,不知怎么的,我心中竟感到失落,我在想,如果明年咱俩就可在一起吃年夜饭该多好啊。”余江平动情地说:“越是身处热闹的场景,我就越想你,我决定了,明年就带着你回家过年。”罗雪玲悠悠地叹气:“我也想呐,可我哪里敢?还是等我毕业了再说吧!”余江平吃惊了:“为什么呢?我们都不是小孩子了。”罗雪玲重重地叹息:“你不知道,在我父母眼里,我还是个小孩,一个又小又傻,根本无法和恋爱、谈男朋友联系在一起的小孩,你不了解我家的情况。”余江平听得稀里糊涂,罗雪玲又兴奋地告诉他:“有天天气极阴冷,我哪也不想去,就窝在家里烤火,感觉特别想你,就撕下一张信笺纸反反复复写划你的名字,妹妹突然撞进门来,我还来不及将信纸藏起,她已经夺过信笺念起来,‘余江平,余江平’然后意味深长地盯着我,黑猫警长般地逼问,谁是余江平?我灵机一动,你猜猜,我是怎么摆平的?”

余江平没猜,而是更紧张地追问:“你是怎么跟你妹妹说的?”罗雪玲哈哈大笑:“我就无限憧憬地对我妹妹说,余江平呀,他是我最新看的一本小说里的男主角,那帅啊,那有情有义啊,那魅力啊,那迷人啊,已经大大超过了上海滩的许文强,所以让我念念不忘,在学校里我就已经为他茶饭不思了,只可惜,人家在遥远的台湾,我就只有写写他名字的命了。妹妹被我声情并茂的演说信服得连连点头‘哦,原来是这样呐,姐,可不可以也让我看看这部小说呢?’我就装腔作势地说,你还小,今年才上高一,等你考上大学再说。就这样,蒙混过关了。”

余江平被逗得乐翻天,笑得停不下来,突然听罗雪玲说:“你这个学期还去做家教吗?”快乐刹住了,余江平口气沉重地说:“是呀,还是那个高三的男孩子,这个周六我就要去了,家教时间和上个学期一样,所以,这个学期我也会很忙,不过,我会尽量抽时间来找你的。”

罗雪玲不说话了,余江平有点紧张:你,你不会因为我陪你的时间太少而生气吧?”“不…会…了…”罗雪玲故意拖着腔调地回答,花雨伞下传来的话像个飘流瓶,朝她一簸一晃地过来了,她说:“但是,我有个要求,你必须答应我。”“什么要求?只要不影响我去当家教,别说一个,十个都没问题,你知道的,我家里供我上学不容易,所以我得想方设法为家里减轻负担,要不是我们课下作业太多,我还真想找两份家教,那我家里就真的不用再给我寄钱了。”罗雪玲的心颤抖了,这么懂事善良的男孩,我定要加倍对他好。她柔声哀求:“我希望你没课的下午就到图书馆,我们一同在里面看书,然后一道吃晚饭,吃完饭你就去忙你的,因为我想多跟你呆会儿,行吗?”“对呀,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好主意呢?你真是说到我心坎里了,就这么定了。”余江平顿了顿,补充说:“这样的话,我俩得抄份课程表交换备着,要不然到时我等你成了鱼干,还不见你怎么办?”罗雪玲手一拍,“那就太好了,我就把你这条靓鱼油煎了吃到肚里,你就永远和我在一起了。”

央措和姐姐独处时,姐姐永远一副恨铁不成钢的口气:“你倒是趁这几个月抓紧努把力,继续读本科是最理想的,本科生留在江城比一个专科生要容易得多。”又说:“别再那么死心烂肝的了,总得想办法留在江 城才是紧要事呐,回去干什么?那种一年有半年是冬天的小地方,你还没呆够喀?”……

央措不敢说自己早在第一学期的考试中就已经完全丧失了升本科的资格,更不敢提那个氟里昂式的男人上官智。见姐姐心情爽朗时,央措会小心翼翼地提到朱卫东,姐姐立马就表演了川剧中的变脸,央措的话自然被卡了回去。央措怎么不清楚姐姐的心思?可恨自己美如鲜花的妹妹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插在了牛粪上。退一万步说,如果朱卫东是江城人,将来能把妹妹留在江城也就算了。想当年上官智就因为和央措多聊了两次天,一向对他赞不绝口的姐姐就戴上有色眼镜审视他,好像自己的白天鹅妹妹,不管嫁谁都是屈尊了似的。可姐姐哪里知道?一个孩子的尊贵和高高在上,仅仅在爱他的亲人的眼里才成立,要不怎会有自古红颜多薄命的说法!送姐姐到车站那天,姐姐居然当着朱卫东的面冷硬地说:“你最好还是继续升本科,实在升不上,那就想想办法留在江城工作,别整天没心没肺地瞎忙。”姐姐拒不接纳朱卫东的事实像一只黄鼠狼,把央措和朱卫东的爱情变成了肥美的鸡,撕扯得血淋淋的。回到学校,朱卫东递给央措一本信笺,说:“给你的,打开看看吧。” (张月桢)

央措懒懒地翻开一页,是朱卫东在假期里给自己的一封信,她随便扫了两眼就合上了。

朱卫东说:“你再接着往下看嘛。”央措瞅他一眼,再次翻开信笺,呀!全是朱卫东在假期里给她写的信,每天一封,足足写了一本。“啊?你……我……”灵光开始在央措的脑子里乍现,就像无数条闪电划过黑暗天际。

她越来越清醒地意识到,朱卫东,这个已经和她发生过人间最原始最私密关系的好男孩,为什么要错过?为什么不去珍惜?她又开始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劝朱卫东升本科,“我姐对你的态度你也亲身领教了,说白了这也是我父母的态度,他们希望我能继续读本科,更希望我将来能留在江城,所以你要我毕业后就跟你走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我知道你真心实意地爱着我,我又何尝不想和你相守一辈子!为了我俩的明天,你只有一条路可走,那就是升本科,两年后争取留在江城,我升本科早已没戏,不过我已经想好了,你升上了本科后,我就在江城找份工作先干着,那样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再也不用为分离而心碎为相思而断肠。等你工作几年后,我们就结婚,你说多好?如果你还是拒不接受我的建议,我只有对你说,把我们的爱情撕成碎片的不是我的家人,更不是我,而是你!”

朱卫东从此投入到专升本的攻坚战中。都怪这该死的恋爱,使他在上次期末考时有两科没上八十分,总成绩一下就排到了第四名,而升本科的名额却只有两名。央措虽然丧气至极,却还是不停地鼓励朱卫东:“介于你现在的情况,这次期末考你一定要争取科科上九十分,你虽有两科成绩不能达标,但你是系学生会的成员,班干部,这可是别人没有的优势,到时你再找系领导单独说说,我想希望还是大的。”

时间因为朱卫东的苦读而绷了起来。只有到周日,她俩才到街上小逛半天,朱卫东热烈地提议:“央措,我俩每月都去书店买一本名著,这样慢慢收藏,总有一天会把所有的名著都买齐,等将来我们结婚了,我俩每晚就靠在床头把它们一本本读完,你说好不好?”央措满足地凝望着他,幸福得恨不能明天就是那个好日子。

然而,事情并未朝着她俩设计的方向发展,准确地说,人,又怎能敌得过命!

四月中旬的一天晚上,央措突然发现自己放在壁厨里的公文包及存放在里面的四百元现金和六十多元菜票一并不翼而飞了。当她脚瘫手软地靠在墙上向室友宣布了这个消息后,宿舍里一阵骚动,经过在场同学的回忆推理,央措丢包的这个时段宿舍里都有人,因此大家一致建议她明早就去找班主任。

至少跑了五趟才终于见到班主任,她并不同情她的遭遇,也没有半点要为她解决问题的意思,冷淡地对央措说:“发生这样的事,我也没办法,只有你自己到保卫科去报案了。”

落了个透心凉的央措只有擦着大滴大滴的泪珠去到保卫科,保卫科的人仔细聆听了她的叙述后,当场就说:“这个贼就出在本宿舍,并且她作案的时间极有可能是在夜里,你安心去上课,我们一定会尽快破案。”

三天过去了,央措却没见保卫科的人到班里或是宿舍来调查过情况。她正压抑得不行,班主任突然召集开班会。然而,她两个多小时的发言根本没有提及央措丢钱一事,只是反复强调什么安全问题,提醒同学要保管好自己的物品,临近毕业,千万别生出什么事来,否则对学校对个人都没好处……央措心里升起的一线希望被彻底浇灭。两天后的周六下午,系里召开了关于安全管理的大会,同样的,三个多小时的会议下来,却没有哪个老师提到央措在宿舍被盗钱的事,央措难过得差点崩溃。丢钱的第二个周,系办公室的老师总算找央措谈话了,她带着满腹的委屈跨进办公室,然而意想不到的事又发生了,老师不仅丝毫没有提及要如何帮她解决这件事,反而一再从侧面提醒她,丢钱事件的造成一方面是她自己的过失,所以劝诫她不要把事态闹大,以免造成不良影响。无处伸冤又无理可讲的央措终于被逼得揭竿而起,她反问:“老师,我是拿到一份高等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来上学的,而不是一张通知我到贼窝里度日的通知单,早知大学也不过如此,我的确应该加强自我保护和防范意识,是不是这样?”老师镜片后面放出的两道寒光直视央措,他慢吞吞地说:“央措同学,我理解你现在的心情,只是谁又能证明你包里真的就放了你所说的那些钱物呢?”

央措仿佛听到自己胸腔里一声爆响,全身的血液“哗”一下全涌到头顶,冤枉别人的可笑罪名瞬间让央措失去了理智,她瞪着血红的双眼仇视着眼前的老师,愤怒得声音都变了调:“你们,你们居然怀疑我在说谎,原来,原来你们是这么想的,难怪这些天来你们不但不为我作主,还……还……”央措绝望地哽咽着,一把拉开门冲出了办公室。

央措遭遇了不幸不说,还得承受接二连三不公平的打击,这让朱卫东实在看不下去了。就他的个性来讲,这件事不论发生在谁身上,他都会伸出正义的援手,可倒霉的是,这事偏偏发生在她的女朋友身上,他的责任感和正义感反倒成了他升本科无法逾越的障碍。他先是愤世嫉俗地在班里宣嚷:“学生遇到了困难,竟然没有人出面解决,更没有人帮助一把,反而把受害者往绝路上逼,这叫什么事……”

他的言论很快得到同学的回应,班干部们立即召开了会议,最终决定由班里为央措捐款。央措泣不成声谢绝了同学的好意,她心里清楚,这根本就不是钱不钱的事!朱卫东又义愤填膺地找到系学生会反映这件事,要求学生会出面给予解决,结果被那个学生会主席奚落了一通,事没办成,还惹了一身臊。他不死心,再以团支书的身份找到系团委,要求团委领导能重视此事,给予受害同学一个妥善的答复,团委书记却这样对他说:“朱卫东啊,我看你是恋爱谈昏头了,居然来团委提这样幼稚的要求,系里是使劲压,你老兄倒好,你呀你!系里一直很看好你,觉得你有很好的组织和领导才能,学习成绩又名列前茅,我们都在为你考虑继续升本科的事,可你居然为了这点事到处闹,班里闹,学生会闹,现在居然闹到系团委里来了,你让我说你什么好?”朱卫东被狠狠地倒打了一耙,噎得半天喘不上气来。

事情一天不解决,央措在宿舍里的尴尬就加深一成,到后来,她和其她六个女生的关系竟演变到空前紧张。她一到宿舍,宿舍里就阴云压顶,就像她看所有人都怪怪的一样,所有人也都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她。她总是想找一个突破口跟她们交谈,希望靠自己就把偷包的贼挖出来,而宿舍里的人似乎都觉得自己是怀疑对象,没有一个人愿意同她推心置腹。时间一长,她们六人干脆结成联盟,孤立了她。有两天,央措下床的和青接连买了两套裙子,两套衣服,在宿舍里快乐地比试着,央措不过随口问了她一句,“你一下子买这么多衣服,得花多少钱呐?”和青说:“都是从批发市场里批来的,所以花不了多少钱。”可是熄灯后,和青竟然嗡嗡地哭起来,大伙着急地问:“和青,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还是哪里不舒服?”央措也趴在床檐上问:“和青,你怎么了,要不要陪你去校医室?”谁知和青厉声喊叫起来:“央措,你刚才问我买衣服花了多少钱是什么意思?如果你认为你的钱是我偷的话,你就直说,不必这么拐弯抹角审查我?”央措急了,跳下床就解释,“我没有这意思,我真的没有这个意思,真的没有。”这时,央措分明嗅到了弥漫在宿舍里的另一种空气,那就是,所有人都在长长地舒气,感谢和青把压在她们心头很多天的话痛快地渲泻了出来。

央措这边战战兢兢,室友那边如履薄冰,她们之间的关系最后紧张到了草木皆兵的地步。央措不在宿舍,她们有说在有笑,央措一进门,热闹的气氛立刻就凝结住,就像一壶沸腾的开水突然遭遇了一盆冷水。

一天下晚自习后,室友许玉英兴高采烈地从床下抱出一个大西瓜,炫耀地说:“这可是从我老家带来的瓜,给你们尝尝,我父母种的。”她三下两下切开瓜就开始分发,直到她分完了瓜,也没望央措一眼,更别提请她尝一块。看着她们欢声笑语地分享着,央措的心变成了她们手里的西瓜瓤子,在成千上万只蚂蚁的啃食下,滴淌着痛苦的汁血。她颤抖着双手放下蚊帐,情绪在躲闪不及的蹂躏中撕心裂肺地呐喊,她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为什么?到底谁才是受害者?这个世界还有公理和道义可讲吗?老天……第二天一早,央措撸起蚊帐,卷起被子,放学后就直接投奔罗雪玲去了。

罗雪玲听完她的哭诉,愤慨地说:“从现在起,你再也不用踏进宿舍一步!你们学校对你的遭遇冷漠地不予处理不说,还打压你,这才让偷你钱的贼躲在暗地里兴风作浪,故意将你孤立,最终赶走你,因为只要你在宿舍一天,她心里就不得一天安宁,她害怕自己最终会露出马脚,才使尽花招逼走你。你一走,她就解脱了,反正学校是不会为你伸冤的,她尽可胡作非为。”

央措泪水涟涟:“雪玲,我怎么那么惨呀?”罗雪玲轻松地安慰道:“不惨,不惨,你一点都不惨,不是还可以来我这里吗?你就乖乖和我住下吧,想住到哪天,就住到哪天,正眼都不用瞧你宿舍的那帮人。”

丢钱事件的发生,真是应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的古语。它不仅重创了央措的精神世界,也把她描绘好的锦绣前程一并葬送。朱卫东从此打消了升本科的念头,本来自身条件就不过硬,加之系领导已经把狠话撂在了那里,只怕再怎么努力也是白搭!眼看着被灾难击中的央措天天以泪洗面,萎靡不振,他哪里还有心思独自去啃书本?再说了,学校对他还能产生什么诱惑呢?

盛怒难平的朱卫东,更加对央措百依百顺,体贴入微,与此同时,他三番五次打电话回去,让家里人赶紧帮自己和央措联系好单位。他常常无比忧郁地看着央措,万般疼惜地对她说:“我大哥帮我俩联系单位的事进展得很顺利,过几天就会有结果的。一毕业,我们就回家,永远离开这个地方!”

那一刻,央措的心像是被剁了。老天,她怎么可能两手一甩就跟着他回家呀!光是姐姐那犀利冷漠的眼神,就已经挑断了她的脚手筋,更何况还有掌握着她生杀大权的父母亲。

上官智居然敲开了罗雪玲的宿舍门,看着更加红润儒雅、派头十足的他,爱和恨在央措心中同生同长,盘结着往上猛挣,最终打了个平手。

三心二意地跟着上官智来到人民公园时,天已黑尽,满园只见喁喁低语的情侣和围绕在晕暗路灯下乱飞乱撞的小虫子。湖边的条椅上,上官智似乎故意和央措贴得很近地坐下,央措感觉到他的体温透过薄衬衣,再穿过央措的单衣传到了她的手臂上,两股体温交融的瞬间,竟使央措心头那死去很久的感觉神奇复活,心“咯嘣”一声弹奏起山崩地裂的乐曲。

央措渴望时光能就此停住,她希望心曲永远不要停止下来……听见上官智轻声说:“我想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好吗?”哦!还是那样温柔的语调,还是那样标准的普通话,央措被拨起的心弦更加张狂地舞动起来。

上官智说:“你为什么一听到我有女朋友,就坚决地走了,从此不再理我了呢?”

心曲嘎然停止演奏,旧伤口被一锥子戳开,痛得央措不由自主地直朝椅子边上移,眼前随即出现了被上官智宣判死刑的那个星期四下午……一阵心有余悸的颤抖过后,央措说:“这是我做人的原则,不当可恶的第三者,不夺人所爱!不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她人的痛苦之上。”“原来是这样。”上官智像是猜透了什么似的轻声喃喃道,他突然话峰一转:“那么,如果我要求你给我时间,给我一定的时间去处理,你会同意吗?”“不同意。”央措斩钉截铁地说。“我为什么要给你时间?这不等于让我给你一把凶器,叫你去残忍地伤害一个和你相恋了八九年的女孩?这怎么可能?”

上官智说:“那么你的意思是……”央措抢过话头:“我俩今生注定无缘。”脆生生的话音刚落,就像吞了刀般的痛疼却从她心底翻搅上来。上官智说:“可是我舍不得你。”央措觉得自己的耳朵尤如被蚊妖叮了一口,热血一下子就溅到她的脸上。她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地说:“我们走吧,我快成蚊子的战利品了。”上官智却一把将她抱在怀中,喘着粗气说:“我今晚不走了,你要陪着我,你一定要陪我……”

他的突然袭击让央措惊恐了那么一小阵,可她很快就平静下来。她装作很惊讶地问:“陪你,在这里?”“在这里,就在这里,有什么不行?反正你要陪着我……”上官智颤抖的声音一再胡说,在她猝不及防的情况下热烈地拥抱了她、亲吻了她,以及之后对她说过的从不曾兑现过的话。反感和愤恨控制了央措,她一把推开上官智,厉声喝道:“行了,你住手,我要回宿舍,罗雪玲会着急的。”

一脚踏进宿舍,罗雪玲就嗔怪她了:“啊!你可回来了,你总算是回来了,朱卫东刚刚从这里出去,你没有遇到他?”

央措脸上一阵火烧,说:“没,没有啊!这么晚了,他来干什么?”罗雪玲拖腔拿调地说:“他给你送来半个西瓜……”

央措顺着罗雪玲挑起的下巴望过去,只见一大半西瓜摆在那里,红瓤黑籽,水当当的,很诱人…… (张月桢)

上官智似乎一下子关注起央措毕业后的去向问题,接连三个星期找到央措问这问那,却从不提要帮她想点办法找找工作一类的话。央措表面装得不冷不热不咸不淡,心里却千遍万遍地咒骂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一年前的今天,我卸下了一个女孩所有的矜持、骄傲和自尊,低三下四地把自己亲手供奉给你,希望由你来主宰我的未来,我的幸福,我的人生,可你不但看不上,还那般惨绝人寰地把我的一腔情爱磨成了灰,一颗红心剁成了饼,一腔热血风干成了粉……却连一句解释的话也没有,甚至于连一声出于仁义的问候和安慰也没有,等到今天,你又来做甚?你不是在幻想着我靠自己的本事留在江城吧?只可惜我创造奇迹的潜能也被你亲手毁了!

央措自小就有金嗓子的美称,儿童节登台独唱年年掌声雷动,初中到大学参加歌手大奖赛成绩骄人,就连江城一些单位举办的歌手大赛中,她的表现也绝不逊色。在那个酒店宾馆歌舞演出盛极一时的年代,只要有人能真心实意拉她一把,别说是奇迹,难说放卫星的事都会发生在她的身上。可是上官智,别说是拉她,就连出于友人的普通帮助都不肯施舍,就算到了现在,他不也一样怕承担,怕责任。央措在心里鄙视道:“你其实比我渺小一百倍。不过,我真得感谢你让我想通了一个道理,爱情吃了败仗绝不是我本身的原因。套用简爱的一句话:如果上帝赋予我在江城工作和生活的机会,你难道会真的不选择我吗?”

上官智的再三出现,使央措产生了一系列追根溯源的连锁反应,一种温暖但尖锐的情感让她想到了刘振生。是啊!如果没有上官智横插进来的比马拉多纳还威猛的一脚,那么她和刘振生的感情绝不会完蛋得那么彻底,那么没有余地。真是人作孽,不好活啊!刘振生也在今年毕业,真不知他现在怎样了?

一个周末,央措在朱卫东的护送下花了近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到财贸学校。被毒日头晒得口干舌燥又大汗淋漓的她,突然对刘振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歉意。央措的来访,惊得刘振生眼珠放光手脚无措,他兴味盎然地带着央措参观学校,又带着她去食堂打饭。只可惜依旧寡言少语的刘振生还是把相处的尴尬推到了极致。

饭后,他送央措去坐公交车。两人拉着细长得夸张的影子走在水草疯长的河边,这是央措在江城看见过的唯一河流,它和家乡横七竖八清澈澄明的大小河流天差地别,央措觉得自己的心就像眼前浑浊又狼藉的河……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央措的思绪不由自主地游荡在曾经和刘振生同共拥有的日子。蓦然发现,太阳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隐退,天空泛起灰白的光,四周的田野和房屋已经笼罩在黄昏前的灰色中,那种被撕破的凄凉,在央措的心里昏天地暗地弥漫开来。这太阳是从哪个位置落下的呢?这是她到江城两年来都没搞清楚的问题,太阳升起的东方和落下的西方到底在哪个位置。江城真是太庞大了,大得让人迷失,让人心烦意乱。

三天后,央措收到刘振生的来信,他在信中要央措务必在这个周末去他宿舍一趟,他有一大包同学送的上好茶叶交与央措。央措如约赶到,刘振生却不在,他唯一的室友热情地端茶倒水招呼央措坐下,并解释说刘振生打开水去了。央措一眼看见面前的书桌上斜丢着一本小笔记本,顺手翻开就看,才一眼,几个蚕豆般大的“央措,我爱你!”像火苗从她肌肤上舔过,她抖手抖脚地接着往下翻,“央措,你怎么能有男朋友呢?你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吗?”飞快地往下翻,“央措,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你知道我天天想你的滋味吗?”“央措,你真伤透了我的心,你要我怎么办?”“央措,回到我身边好吗?”被烟熏火燎得喘不过气的央措还没翻到最后一页,刘振生提着水壶进来了,她赶紧把笔记本丢回到桌子上,四目却还是来不及避开,电光火石之间,刘振生涨得通红的脸窘迫又难堪,央措惊恐万状不知所云。刘振生默默地在她身边坐下,两人就这样一言不发地呆坐着、呆坐着……央措心头的困惑始终像香火繁盛的寺庙,老是盘旋着一团烟,无法廓清。她一直在想,这是刘振生故意放在桌子上让她看到,还是不小心被她看到的?他是想用这种方式来传达心底的信息,还是自己痛苦难奈的发泄?他到底想怎样?到底要怎样?……刘振生开口了:“你,你刚才都看到我写的话了吧?”央措把头扭朝一边,刘振生红着脸继续说:“其实,那些都是我想对你说的话,我这人……”央措打断他:“你别说了,有些事,过去了就真的过去了,谁也没有回天之力,除非时光倒流。”刘振生低着头倔强地说:“我不这么认为,我会一直找你,除非你结婚,或者我再也见不到你。”央措苦笑着说:“可你知道吗?我们之间已经永远没有明天了,永远!”

酷热的盛夏把央措对朱卫东的情感也烧沸腾了。情人眼里出西施,此话还真不是胡说,看着朱卫东裹在双眼皮下的晶亮瞳孔和被他打理得干净清爽、跳动着健康光泽的黑发,央措觉得自己的心飘得比白云还高。她特意坐到了朱卫东的后面,每天看着他干净整洁得把夏天闷热空气都抖成凉风的白衬衫,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饱含阳光馨香的味道,央措像喝下了浓咖啡,在他的背影里温暖激情地迷失。世界真的不是永恒不变的,包括一直唯我独尊的央措,她常常狠狠地对自己说:不能留在江城又有什么大不了的?云南那么大,人口那么多,能生活在江城的人毕竟是少之又少,难道其他地方的人就不活了?更何况再怎么说,朱卫东也是来自州府所在地的人,到时候分工也只会回原地,虽然那里地理条件不理想,山高谷深的夹皮沟,房子建得搭积木般一所摞一所的,可那又如何?你央措作为一个人,就是将来成了一个家,又能占据多大一点地盘?你管它地有无三尺平?更主要的是,那里的气候不知要比锦康好千倍万倍!央措决定了,毕业了就跟朱卫东走,不管未来如何,不管明天怎样。

姐姐来信了,她在信里正式转达了父母的意见:要央措毕业后就乖乖回家,如果胆敢擅自作主跟着别人跑了,全家人就当没有过这个女儿,从此不会相认……朱卫东捏着这封剪断了他希望翅膀的信,痛苦无助地蹲成了校园里的水泥独凳。而天生就充斥在央措血管里的反抗和叛逆却在一刹那迅速壮大起来,她握着拳头狂叫:“我就是不回去,我看你们吃了我不成,好!既然你们不准我跟别人去,那我就留在江城,就是靠讨饭谋生,我也不回来见你们。”

央措开始马不停蹄满街乱蹿地找工作,天天感受着形形色色五花八门的碰壁。一次又一次希望破灭的事实,像敲骨吸髓、抽精吮血让她恹瘪下去。朱卫东心疼地劝她:“我想,你还是跟我回去算了,我们没有江城的户口,就连在饭店找个临时工都不可能,你还能怎样?你跟我回去了,只要我们好好生活,好好相爱,那你家里人还能指责我们什么?”

央措烦得要吃人一般叫道:“你真想让我众叛亲离,从此再不能和亲人相认?”系里组织拍班级毕业留影,央措也不予理睬。第二天朱卫东告诉她:“你没想到吧?你们宿舍的那六个女生也拒绝参加照相,全都躲在自己的蚊帐里不肯下楼,班主任去喊了她们几次,她们不动,后来系团委书记去喊,她们也不动,最后系里的副主任都亲自上楼去动员,她们还是不动,所有人在草坝里等了一个多小时,她们就是不下楼,最后系主任生气地说不等了,到多少人就照多少人。”她们集体拒绝参加拍照,着实让央措奇怪,她痛并快乐地想,学校在她丢钱一事上,打压她而保全其他人的做法看来是彻底失败的。这记耳光真是煽得太响亮,太过瘾了!只遗憾上了一场大学,却连张毕业留影也没有。

两年的大学生活,白驹过隙。央措正不知何去何从时,命运变成了 一张龙飞凤舞的招聘启示,刺眼地贴在学校的宣传栏上,招聘内容是,本校政治系将在暑期举办几期培训班,故招聘筹办及服务人员数名……

央措直着眼一口气读完招聘广告后,就直接去报了名,自然得像告急了去解溲那样。想不到的是,一天后,她的名字居然出现在录用人员的名单中,那一刹那,央措似乎听到耳边有劲乐响起,她的名字正朝着自己眉飞色舞地扭摆。唉哟,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呐!

办完离校手续,央措这才惊恐地发现,曾经朝夕相伴了两年的大学在顷刻间翻脸不认人。背着沉重背包流落出校门的瞬间,央措心头有针尖划过的凄凉和苦楚,顿悟了流浪一词所涵盖的落魄和可怜。她突然羡慕起校园里的满园花草,和它们比起来,自己真是惨得连一寸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

朱卫东陪着央措做完了所有上班前的准备工作,最后还勒紧裤带给她买了张三百多元钱的自行车。他推着铮亮光彩的新单车款款交待:“今后上班了,你就骑车去,少辛苦些,一定要注意安全啊。”

央措泪流满面地看着他,她有点恨自己了,恨自己为什么不敢坚决地跟着他走,恨自己义气用事选择流浪在这个只属于别人的江城,恨自己对朱卫东永远都是无以穷尽的索取,她更恨家人,没有能力帮她在江城找个工作不说,还对她的爱情蛮不讲理地横加干涉,她恨……

朱卫东离开的日子到底来了。看看那张判决书似的夜卧车票,泪眼朦胧的目光最终把两人纠缠裹搅在一起,足足淌下了成桶的泪水。在挥也挥不去的伤感中,他俩进行了最后的“晚餐”,朱卫东特意点了一桌子央措爱吃的菜,一边往央措碗里搛菜一边千叮万嘱:“我走了,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想吃什么就吃,千万别亏待了自己,我回家乡报到后,很快就会领到工资,到时我会寄些给你。如果我报到完不需要马上上班的话,我再来江城看你,我实在不放心把你一个人丢在江城,并且连个正常的住处都没有,还有你的衣服、被子,从今后都得你自己洗了,想想就让我心痛……”

央措一口也咽不下,满桌子的菜和朱卫东全都被浸泡在了泪水里。

朱卫东抚着她的肩,再次劝说:“要不,你还是干脆跟我回去算了,你这个样子,叫我如何放心得下?我再这么看着你伤心下去,我怕我会支持不住,走!我们现在就去收东西,一切都还来得及,反正今生今世我是要定你了。”

央措一个劲地摇头。

到了车站,朱卫东把央措抱在怀里,再三叮咛:“央措,记住我的话,呆不下去了,一定马上回来找我。一定!我等着你,我每时每刻都会等着你!”央措泣不成声,只会和狂飞的眼泪齐点头……汽车还是开动了,那一刻,央措感到滚转的车轮是从她心身上压过去的,她的身心被辗成了肉沫……

神思恍惚地回到住处躺倒,央措觉得自己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身体好像是一片飘零在秋风中的落叶,轻飘飘、荡悠悠的,广阔的地面,却没有属于自己的家,不论落到哪里,都是粉身碎骨的归宿……突然听见罗雪玲喊她:“央措,走,打饭去了,快起来。”

她下床去端口缸,感觉这口缸怎么有点重?她满腹狐疑地打开一看,啊!里面居然有小半缸卤肉,央措急得脸都憋红了地直埋怨,这不是我让朱卫东买了带在路上吃的吗?他怎么那么粗心给带忘了。这才看到卤肉上放有一张叠得很整齐的纸片,打开一看。

婷婷:我的宝宝!

我走了,你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卤肉留给你一半,替我多吃点!

你永远的憨包

“朱卫东”,央措嘶声力竭地一声大叫,瘫坐在地上失声恸哭,哭得忘乎所以,哭得死去活来。

有爱滋润的日子快得一学期就像一星期。罗雪玲和余江平隔三差五就呆在一起,神圣安静的图书馆成了她俩的乐园,或做作业,或看书。

困了,就以笔谈情,用纸写爱,乐得像两个偷了家里糖果的小孩。打饭时,把余江平当宝贝疼的罗雪玲总是借口饭后要吃面包,把肉都打给余江平。吃完饭,她假装陶醉地闻着面包的香味诱惑说:“馋不馋,要不要也给你分享分享……”

余江平倏地一伸手,一半面包就消失了,两人哈哈大笑,笑得树叶纷纷摇曳着来凑热闹,乐得小草颤悠悠地直观瞻美好。

两人商定假期就留在学校,余江平做家教,罗雪玲则准备好好读几本小说。可是计划没有变化快,就在放假前两天,罗雪玲收到家里的来信,爸妈要她一放假就赶到离江城两百公里的木南城小姨家,姨父病重,她得去帮帮小姨。罗雪玲只好把央措托付给叫姚春兰的锦康老乡。

堆成山的行李愁得央措头发都掉了一地,她急中生智地想到上官智,只要能把行李丢上他们单位去锦康的车,麻烦就全没了。上官智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被城市生活洗礼得粉嫩娇人风姿绰约的央措,问:“你要寄行李下去,那你真打算回去了?”(张月桢)

央措的心疼了,不能言说的委屈和愤恨顿时翻江倒海,但她故意装得漫不经心地说:“我倒是在学校里找到了一份临时工,可不提供住宿,行李只能先寄回去了。”

上官智的“电脑”马上就转移了话题,“走,我先带你吃饭去。”央措爽朗地应允,心里却在想:不吃白不吃!思维却赌气地转到两年前,上官智第一次到学校请她吃饭,她宁可饿死也不吃……唉,如今,别说是吃顿饭,就连自己都已经不完整了,心酸的泪水刹时濡湿了央措的眼睛。

饭毕,上官智兴致很高地坚持要带她去个地方,央措只有稀里糊涂地随从。来到一个院子,七弯八拐地爬了几层楼,央措对他口袋里卖猫的做法生气了,“你究竟要带我去哪里?”上官智得意忘形地说:“快到了,我带你认认家门。”

被羞辱的火苗“呼喇”一声窜到央措的头顶上,她大喝一声“放屁”,转身就下楼,上官智一把抓住她:“我说的是真的,这是我家,现在没人。”房门被打开了,大城市人特殊的家居像石块投到央措的眼里,在她心里溅起了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水珠。上官智把她拉进门,眼睛笑成一条缝地领着她参观,最后把央措带到他只放有一张单人床和一张小书桌的窄小房间坐下。就在上官智转身出去的当儿,央措看到书桌上有几张照片,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好奇心让央措伸手就拿过来一睹为快。照片均拍于上个月,是同一对男女的不同姿势和表情的合影,男的是上官智,旁边的女人臃肿矮小一脸丑相。央措忽然间明白了,这就是上官智从高中起就一直合合分分走到今天的女朋友?因为央措曾问过他女朋友漂不漂亮,他极轻描淡写地回答说:“没有你漂亮。”

这些照片瞬间就把积压在央措心头长达两年的仇恨和愤怒统统驱逐出境了。上官智啊上官智,原来这就是住在你心房里的女人,真是恭喜你了,幸亏我没有跟她竞争你,否则我真是太不人道了……央措把照片一放,大着嗓门问:“你还没答复我托行李的事到底成不成?”上官智进来了,他没回答,却抚住央措的肩头,两眼水波闪闪鳞鳞抖动,他说:“今年我们单位不去锦康收松茸,而是去离江城不到三百公里的西坝县收,依然派我去,三天后就动身。”央措又气又急:“既然不能帮我,你干嘛不早说?真是的。”说着就冲到客厅,上官智也跟了出来,顺势就将央措压到墙壁上,嘴唇压在了她的嘴唇上,央措一急,使出全身力气将他推开,怒目而视道:“你要干什么?你要再敢过来,我就抽你两耳光。”还很厌恶地用手背反复擦着嘴唇,就像在搓擦讨厌的狗屎。“哟,还发民族脾气了!”上官智口气轻松地调笑,脸却憋涨得像熟透的茄子。央措两步跳到门边,一把拉开门冲出去,老天,幸亏门没被他反锁起来。上官智很快跟了上去,急切地说:“我下西坝后就住在县城的外贸公司,这一去就两个多月,如果你真有什么事或是困难的话,可以直接下来找我。”

央措昂首阔步往前冲,心里咬牙切齿地骂道,开玩笑,上官智,你以为我还是两年前那个为你痴迷得死去活来的小女孩?你以为我还会对你抱有幻想?你以为我还会主动对你投怀送抱?被同一块石头绊倒两次是耻辱。你知道吗?你休想!

心中清澈得没有一丝云彩的央措,头也不回地跳上公交车。真是智者千虑,终有一失。她感慨万千,原来,两年前上官智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得让人无法捉摸,是因为他在犹豫,在权衡,一边是和自己相恋多年不用操心工作户口的丑女人,一边是必须担待太多的漂亮纯洁女孩。而他根深蒂固的务实思想和利用主义,害得他无法轻易取舍,所以就神出鬼没地坑害人。就算到现在,他还不无可耻地做着黄粱美梦,还卑鄙地妄想脚踏两只船?央措气得快爆炸,恨不能冲回去朝着他那永远讲着温和标准普通话的嘴上狠狠来上两拳,先打掉他两颗门牙,再把他白净清秀的人面砸成酱菜铺,把他的兽心掏出来喂狗!

多年后,央措每每回忆起这一幕,都会平心静气地思忖一番。评心而论,自己当时真是那么恨他吗?且恨得那么不可调和吗?未必!试想一下,一个不相干的人,怎会引起自己强烈的情绪波动甚至痛心疾首。对,痛心疾首!因为一切已无可挽回地改变了,可自己最想要的终究还是没能得到。若非得继续求索?就先把自己改造成不是人,或者变成一个阴谋家。可这恰恰是自己万万不可能做的事……当时间真的治好了央措的这道巨大伤口后,她终于猜透:爱的反义词根本不是恨,而是遗忘。

央措的工作是为“暑期中学教师培训班”写信封、装邀请函、寄信、处理回执等前期事务。带领十多个学生干活的白学理老师,毕业于北师大政治系。这个三十出头、黑黄胖脸胡子拉渣穿着土旧,却写得一手好字的矮胖男人,怎么看怎么像个做建筑活的小工头。可能出于央措是唯一毕业学生的考虑,白老师给她安排的工作更烦重也更核心。第一期培训班开班时,他安排央措全程陪同应邀来讲课的北京大学心理学教授一行六人。央措受宠若惊,发誓决不让白老师失望。

三天的培训结束后,就到了带几位教授游览江城的环节。临行前,白师母把脸拉得老长老长地向央措交待:“这些人,本来只请了三个,谁想到他们把媳妇都带来了,费用一下子就翻了番,可来参加培训的学员却只有预期的一半,真是亏死了,所以你在接待中一定要节约用钱,不需要出的钱就别出,当作没看见,让他们自己出,谁贴得了那么多……”央措神色凝重地接过那沓印满痛苦的钞票,心里空落落地没有一点底,她根本不知道什么地方的钱该她出,什么地方的钱不该她出。

三天的游玩央措不辱使命,只支付了出租车费和少量的门票费,白师母喜上眉稍,大肆地表扬了央措。可央措的心却因为看了三天三个女人一台的“戏”而滑爽不起来。

刚出门那天,三位夫人一团和气地亲热成一片,可后两天,她们就因为男人们出钱不均而脸色大变,不但没了亲密开心的笑声,还在暗中较起劲。但凡多出了点钱的那一家,夫人就阴阳怪气、怨声载道地老是拿自己的丈夫狂喷,搞得前两天还在几百人面前做讲座的大教授一脸难堪。少出了钱的两家,夫人便表情淡漠地跟在丈夫身边,到了该出钱的地方,赶紧把丈夫推上前,像是一定得争口气似的……弄得整个游玩过程的气氛就像三月天,一会儿春风和煦,一会儿疾风骤雨……央措当然知道造成如此局面自己罪责难逃,可她又能如何,自己还不一样两头受气。最后那天游完景点后,三位夫人提出要逛街,走到离学校不过一公里路时,她们提出走不动了,要打车回去,央措没有立即响应她们的要求,她们转身招了两辆出租车走了。央措孤零零地看着她们绝尘而去,感觉脑子和那飞奔的车轮撞了个正着,麻木得僵死。

央措稀里糊涂的第一仗打得自己的地位大大提升,白老师夫妇从此更加器重和信任她。央措心里自然很是高兴。

第二期培训班邀请来的芮老师,是北京某中学“五一劳动奖章”、“全国三八红旗手”等多种殊荣的获得者。她的讲座的确不是浪得虚名,深情并茂,妙语连珠,理论和实践完美结合,听众的掌声笑声不绝于耳,整个培训会的气氛好得让央措都找到了成就感。她想,这一期的培训会无论如何也不应该亏了吧,自己也再不用当讨人嫌的葛朗台了吧。可是,当白师母把一沓比前次薄得多的钞票交给她,并依然诡秘地伏在她耳边唾沫四溅地交待“千万要节约用钱,不需要花销就别掏腰包”时,央措无措得连点头的心情都没有了。

游玩的队伍一下子多了一对中年夫妇,据说是芮老师在江城的老朋友,难题又摆在了央措面前。去美眉山游玩,一行四人慢慢爬行在沟渠般陡峭逼仄的山路上,天空蓝得深邃无底,太阳则像个燃烧的大火球,刺目火辣地烧烤着大地。她们很快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流如柱,好像身体里的水份很快在烈日的炙烤下投降了,雨点般直往地上掉。大家只好爬一阵,休息一阵,再咬着牙攀登一阵……沿途碰到很多小贩叫卖削好的菠萝,五毛钱一块,份量不多,倒也新鲜水润,确实可以缓解一下口干舌躁的难受。有好几次,央措都动了买的念头,可白师母的嘱托就在耳边炸响了,她挣扎着想呀想:如果买了,只买一块或是只买一次显然是不够的,这不离山顶还远着吗?那是不是就不节约了?或者只买给她们三位,自己就免了,这样做应该不算是浪费了吧,可这样做,她们又会怎么想呢?在艰难的选择中,痛苦的思忖中,她们爬到了离山顶不远处一个开阔的大看台上。

突然听见芮老师的女伴在热情地大声招呼:“来来来,过来我买菠萝给你们吃。”央措顺着话音望过去,立马就在女伴眼中读到了不满和气愤,她脱口说道:“我不吃,别买我的。”话音还没落,那人就狠狠地剜了央措一眼,冲过来硬塞了一块菠萝到央措手中,央措没辙了,翻脸又不行,随手将菠萝扔了更不妥,只能憋屈得要命地张开嘴啃食菠萝,仿佛每咽一口,就有无数根刺扎进她的喉咙,清香甘甜的菠萝嚼在嘴里,却难过在心里,对与错高深得如同美眉山,让她找不到答案。

到了山顶,她们三人兴致高昂有说有笑地朝那些岩洞里东钻钻,西探探,也不看央措一眼,更别说叫上她一同参观。央措不知道自己该跟着走还是该知趣地避开,尴尬把她变成了手里那根插过菠萝的小竹棍,全然不知自己存在的价值。

第二天,央措正领着芮老师吃早餐,白老师夫妇和昨天一同游完的夫妇,以及一起打工的吴国胜来了,吴国胜脖子上还挂了个照相机,央措正想猜测,白老师已经大声宣布:“今天我们安排吴国胜去当陪同,央措就不去了。”央措轻轻点头,心中却极不是滋味。买菠萝的中年妇女荡漾着一脸胜利笑容对央措说:“你今天就不用去了,他们给我们安排了一个小伙子,专门去为我们拍照。”央措笑着点头,心却像被掐了般疼。他们的车才走,白师母就很不高兴地盯着央措说:“我说央措,你带他们出去玩,你是主人,人家是客人,做为主人,就是要让客人玩得开心,你怎么连这都不懂呢?”央措低下写满懊悔和抱歉的脸。心里却窝火地想,待客之道,我岂会不知?只是别忘了你是怎样交待我的!

八月中旬,培训处宣布解散,央措却很意外地被白老师留了下来,他说:“培训处虽然解散了,可这里的工作并没有结束,芮老师的精彩培训你也听了,接下来我们要做的事,就是翻录她的录音,再把它卖给各中小学,所以事情还多,你就留下来继续做吧。”

央措兴奋得简直要发狂。第二天下午,白老师带了个和他气质十分相似的年轻男人进来,他说:“这是我弟弟,原来在老家一工厂上班,厂里效益不好,我就把他叫上来了,我们手头的活太多,需要人手。”

录磁带的过程中,白老师还要求央措帮他带四岁的女儿晶晶。不到两天,晶晶就对带她逛街买零食、给她讲故事陪她玩游戏、哄她吃饭睡午觉的央措阿姨喜爱至极,一见到央措就扑到她怀里,一说要跟央措分开,她就放声大哭。一天下班,恰逢白师母过来,看着哭得伤心的晶晶,她坚决要求央措跟她们一道回去吃饭。蹭饭的次数多了,央措自然就抢着帮忙白师母做家务,相处也就越来越融洽。

朱卫东的信雷打不脱一天一封,央措感到自己的精神世界花团锦簇……在给朱卫东的回信中,她牛气冲天地向他夸耀自己取得的骄人成绩。她说:“卫东,现在看来,我留在江城打工的决定是多么的英明伟大,虽然它不是什么正式工,但我相信,它一定是我工作历程中最辉煌的一步,我会像珍惜自己的眼睛一样珍惜它,用我所有的精力和热情把它做得尽善尽美……”被白老师继续留用后,等同于被注射了兴奋剂的央措又在信中慷慨陈辞:“卫东,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竟会如此幸运,

仅一个月的汗水就换来了一份长期的工作,我激动得都快睡不着觉了,可是卫东,知道你不在我身边的这段日子我有多想你,有多需要你吗?

卫东,为了我们的爱能天长地久,我想了很久,还是只有让你做出牺牲了,答应我,从现在起,你就开始复习考研,以这样的方式打回江城,一年不行,两年,你一定行的!真爱无敌,我在江城等着你,盼着你……”狂热难消的央措还拔通了姐姐的电话,她激动地向姐姐吹嘘自己如何通过努力最终实现了扎根江城的夙愿!她大口马牙地侃,自己现在只是暂时住在罗雪玲的宿舍,一旦工作理顺了,她就会要求白老师帮她解决住处的问题,应该不会太久了,家里人就放心地等着好消息吧。她还特别强调说,回锦康工作的事,从此免谈。

罗雪玲一到小姨家,就忙得透不过气来,姨父得的是肝病,具体是什么,小姨没对她说,只告诉她前一周才刚做的手术。 (张月桢)

   小姨从早到晚都在医院伺候无法下床的姨父,喂水喂饭,端屎倒尿。看着躺在病床上瘦得只剩下皮包骨、说一句话要喘三口气的姨父,和一下子老了十岁的小姨无法形容的憔悴倦容和掩饰不住的悲伤,罗雪玲已经七魂飞了六魄……

   这是罗雪玲第二次来到木南小姨家,第一次是小姨结婚的时候。那时她还读小学,妈妈带着她来的,只记住了漫长的车程、热闹的婚礼、漂亮的新娘小姨和谢顶的瘦姨父,没想到这第二次来,境遇竟与第一次有了天壤之别……巨大的隐忧和沉重的现实,让罗雪玲自然地承担起了小姨所有的家务事,尽管之前,被父母没原则溺爱的她基本就没干过什么家务,眼下也只有咬着牙上了。带着小表妹买菜、做饭、送饭到医院、洗碗拖地、洗衣服,只是自己做事的架式,让她老想起小时候看的儿童画报里,那个把孩子倒着抱的邋遢阿姨。余江平可别再成为那个配偶糟糕叔叔的真实版哦,否则,那真是天下无双的绝配了,她不好意思地默想着,继续革命。

最可恨的活要数烧蜂窝煤,这项家务是她自小就没见过更没尝试过的,常常把自己弄成个大花脸,鼻涕眼泪被熏了一拨又一拨,才看到它们懒洋洋、大拽拽地冒点烟,以表示对你辛勤劳动的回应。然而麻烦还在后面,晚上还要记得调灶,调大了或者忘掉了,等不到天亮煤就烧完了,调小了,氧气不够,煤又闷死在灶里了,第二天都是从头再来的大工程,真是晕死人!哪像可爱的家乡锦康,一年四季,只需往铁皮炉里塞进带着树脂香味和阳光气味的柴禾就万事大吉、温暖怡人了。无奈木南是个家家烧蜂窝煤,户户冒煤烟的城市,所以,不管你走到哪里,总能闻到空气中弥漫着的浓浓煤烟味,这种味道就像幽灵附身一般,把罗雪玲缠得头晕脑胀,心情烦躁,再加上这个地方气候比江城还要热,难耐的酷暑像是被扔进了蒸笼里,浑身上下随时是湿泅泅、汗渍渍的,极度的不适应如涛涛江水裹卷着她,难受的情绪真是无以复加。

每天擦拭着额头上赶集般往外冒的汗珠穿梭在菜市场,不自觉地就会留意街上的行人是不是也有被丢到了火焰山上的烦躁和苦闷,却发现就算是六七十岁的老太太,也比她气定神闲得多,根本没有晕乎乎的神情,更没有孙悟空的猴急,她明白了,这就叫适应!只可惜他们那脸色,怎么看都像黄菜叶,哪怕是妙龄少女,也寡黄得没一点血色……她愤愤地想,这种地方,热得要命,空气还臭得要死,人怎会有健康的气色,可怜姨父会得那么重的病,也许就是这环境所致。

夕阳渐远,山径渐高时,她就带着表妹到离家不远的鹿鸣公园去玩上一阵,这是她一天当中最放松最闲适的时间,远离了弥漫着浓浓哀伤和担忧的病房,摆脱了杂乱无章的繁琐家务,免除了烈日疯狂的炙烤,没有了涔涔热汗的腌渍……坦坦地坐在凉爽的湖边,相思就如花坛里骄傲怒放的大丽菊,万千花瓣,重重包裹,把那瘦而细弱的枝茎都坠弯了;心事则像湖畔高大的垂柳,万千枝条密密匝匝,重重叠叠地泼撒着。余江平现在干嘛呢?他晚上吃的什么饭菜呢?他一切还好吗?他也在想念自己吗?……

晚上辅导表妹做假期作业,她也会联想余江平做家教,他就是这么辅导那些中学生的吗?他给他们讲解的样子一定很潇洒吧,他给他们检查作业的专注神情一定很迷人吧?想着想着,她的脸红了。夜深人静时,她也给余江平写信,告诉他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而言词间更多的是提醒他要保重身体,注意安全。长夜无眠时,她还思念远方的父母和妹妹弟弟,爸爸妈妈身体还好吗?妈妈一定知道姨父的病情了,想必她也为此伤透了心,否则,怎会舍得将自己派来木南,而回不了家,见不到她们。还有妹妹,平时在信中天天都盼着她回去,可现在,又得拖上半年了,给妹妹买的衬衣也只有躺在箱子里。估计明年夏天她也穿不下了,给弟弟买的图画书,又得搁到春节才能见到他了,唉,真是世事无常,好想家啊!也挂念央措,这个听风就是雨的莽撞丫头,这个就像是跟锦康有什么深仇大恨的野女孩,如今正一个人孤零零地飘在江城,少了自己的关怀,朱卫东的陪伴,真不知她现在怎样了,也总想给她写封信,可奇怪老是找不到感觉,始终为她庆幸,终于找到了一份临时工作,也不知她干得怎样了?不过凭她的务实精神和说干就干的性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可又无法不为她担忧,看看江城晚报上那些招聘广告上的苛刻条款,她总不能就这样毫无保障地混下去吧,唉……

正当央措被现实欢欣鼓舞得憧憬满满时,她人生的多米诺骨牌却猝不及防地被推倒了,倒得没有一丝希望,不留一点余地,就像压在八级地震下的生命,再没了生还的机会,又像攀崖的勇士突然被滚石砸断了腿……人生不就如攀崖吗?真正让人畏惧的根本不是山高崖陡,而是让人防不胜防的万一和意外!

她唯一的财产自行车被盗了。还未从失财的苦闷中走出来,一张清理外来留宿人员的通知又给了她当头一棒。噤若寒蝉的失眠没几天,她病了。恰逢那天晶晶没过来,她就倒在晶晶的小床上睡着了。

在沉沉的睡眠中,央措听到白老师在对她说:“我太喜欢你了,从见到你的第一眼开始我就再也忘不了你,我太喜欢你了……”央措醒来,看见床前的白老师,哭了。白老师急促地说:“你别哭,你别哭,你听我说,我是真的喜欢你,从你第一天来报名,我就喜欢上了你,我至今都还记得你来报名那天,穿一条黑色的紧身小短裙,一件雪白的短袖大T恤,长发披肩皮肤凝脂仙女般飘了进来,我就再也忘不了你,相信我,我会对你好的,我会永远对你好的……央措厌恶地大叫着推开他:“你滚,你滚……”白老师继续说:“央措,我是真的喜欢你,我喜欢你貌美如花真诚善良吃苦耐劳,你让我怜惜,让我心痛,叫我想不爱都不行,你要相信我,我对你是真的。”央措咬牙切齿地仇视着眼前这个男人大骂:“你还配当老师。”只听“扑嗵”一声,白老师居然跪在了她床前,他垂着头痛苦地说:“我活到三十四岁,读书时品学兼优、才华横溢,工作中被人尊重,受人爱戴,今天却第一次被人骂了‘流氓’,可我认了,只要我每天都能见到你,我认了。”

央措的世界雪崩了,天呐!眼前这个不知廉耻的男人,真是那个让自己敬重又感激的白老师吗?老天,世界怎么眨眼之间就变成了这样呢?

白老师像是看穿了央措的彷徨和无助,展开攻心战,“相信我,好好跟着我,我们现在办公条件是不太好,可这一切马上就会改变的,我已经在学校对面的那栋大楼里看好了办公室,等我一跟他们谈妥,我们就搬过去,然后我就想办法解决你的住处,将来只会越来越好,你安心跟着我,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到一点伤害,保证好好对待你,疼爱你。”

在他三寸不烂之舌的狂轰滥炸下,在没有半点回旋余地的现实下,央措心中用愤懑砌成的堡垒开剥落,理智开始打结,思绪烦乱如麻,如此惊天动地的变故,让她不能再正常思维和行事,她一败涂地晃晃悠悠地说:“我今天太累了,想早点走。”“好,我送你到师院门口。”白老师坚决地说着,两只铁钳子般粗壮的手臂把她紧箍在怀里,动情地说:“乖乖,说好了,不离开我呵,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踏进宿舍,看见朱卫东的来信正安静地躺在床上,见信如见人!那熟悉的字眼,亲切的关爱和问候,不绝如缕镶嵌在其间的相思和牵挂,瞬间就把央措的眼泪催成了冰雹,直打得信纸啪啪乱响……

当看到朱卫东在信中写到,单车丢了就算了,等他发了工资,就寄钱来再买一张时,央措的泪水汇成了滔滔巨浪,一泄千里,她捂上被子,哭得山崩地裂,哭得肝肠寸断。那一夜,央措彻底无眠,她思前想后,辗转反侧。去找朱卫东,可见面后该如何向他解释自己的朝令夕改,万一说漏了嘴……那只有跳进奔腾咆哮的怒江喂鱼去了。如果啥事也没发生过一样留下来,这就意味着与朱卫东这份苍天可鉴的爱情寿元已至。不行,不行,先别说自己怎么向他开这个口,更别说自己心里万千的不舍。如果从此后得窝窝囊囊委身于下流的白学理,还不如咬舌自尽……央措最终决定,后天就去找朱卫东。

第二天一早,央措买好车票并电报通知了朱卫东。然后就发了疯似地开始收拾东西,真要命,东西怎么那么多?一个特大号的牛仔包被塞得像吹胀了的气球,一不小心就要爆炸,两只大手提包也被塞得鼓鼓囊囊的,像熟透了的石榴,凹凸不平,可东西还是收不完……只是有谁知道,自己心里的苦要比眼前的东西多过千倍万倍啊!这一走,就意味着从此与江城决别了,去找朱卫东,是因为眷顾着那份真挚的情爱,可自己真能做到与他坦然相对吗?如果……锦康怎么回?十几天前才跟姐姐夸下了海口,只有走一步看一步了。中午,白学理就来了,他两眼绿光闪烁地看着央措说:“你上午没过来,我还以为你生病了呢,也好,这久把你累坏了,你就休息两天吧,走,我带你吃饭去。”

饭吃得差不多时,央措说:“可不可以把上个月的工资发给我?我现在身上没钱了。”他放下筷子就打开公文包,点了五百元递给央措:“三百是你的工资,两百是我给你的零花钱,现在工作才刚刚起步,我就只能给你这么多了,将来会越来越好的。”离别时,他满脸堆笑地说:“我明天再来看你,乖乖等着我!”(张月桢)

车票是下午三点的,吃过午饭,央措又背又提地拿着大包小包的行李,步履蹒跚地往车站走去,早走好了,免得节外生枝。不时从路边铺面的玻璃橱窗里瞟到自己的身影,很像疯涌而至到城里打工的农民,心里即酸涩得要命,不争气的眼泪就在眼眶里周旋上了,她悲哀地诅咒抱怨,“唉,我怎么就这么倒霉,就这么命苦呢?好不容易在江城找到个工作,还是在大学里,本以为是最安全不过的了,没料到却掉进了狼窝虎口,居然会发生这种难以启齿的荒唐事。”女学生被老师强暴,女孩子被老男人奸污这样可怕的事,那是写在书报里,播放在电影电视里以警示众人,从而唤醒社会良知德义的,它从来都离自己很遥远,真没想到,有一天它会真真切切地发生在自己读书的大学里,活生生地发生在自己的身上……“我这命,我这是什么狗屁命啊!”满腔的悲愤化作飞蹿的眼泪四处跌落,沉重的行李把她满目疮痍的身心压得快跨掉,行人、车辆、建筑物统统模糊在了泪水里。

坐上开往峡珠的车,遮天蔽日的陌生感让央措的心遽跳不止,那感觉就像孩童时和伙伴们进山采蘑菇,不小心一个人来到了一片茂盛密集得不见阳光的森林里,四下张望,伙伴的声音和踪影被隐没得无影无踪,四周寂静得没有一点声响,而来自内心的惊天动地的恐惧声,叫嚣得快把她的耳膜震裂。客车发动的巨大轰鸣声像一根纤绳提起了央措的心,她的毛发也随之跟着直立起来,一次有生以来最特殊最冒险的远行就此拉开帷幕。

还没睡熟,就感觉车熄火了,赶紧朝窗外看,正是黄昏,天地万物被笼罩在残阳落尽的昏暗里,朦胧一片。央措很想知道车停的是什么地方,以及为什么停车?可她不敢开口问,看看表,八点钟。哦,已经走了五个小时了,将近一半的路程了,央措宽慰地舒了口气,再过七个小 时,就可以见到朱卫东了,她心里一阵热浪翻来,打得眼睛热热的。就在这时,突然听到一句惊雷般的话:“车坏了,车坏了,开不了了。”

这个消息像一记重拳迎面砸在央措的脸上,她花容失色地惊问:“啊?怎么会,怎么了……”乘客们七嘴八舌地问起来:“什么地方坏了,能不能修好?”“不知道,先修修看。”司机无奈地回答。

央措心急如焚地看着天色一点一点黑下去,竖直耳朵仔细搜听乘客们的谈话,这才了解到,车停的这个地方叫高普,是个没有村子的半山坡,这里离江城大概两百六七十公里,往前再走七八十公里,才可到交通重城邑湖,央措对邑湖不陌生,每次放假开学她们都必须在邑湖住一夜,可是…现在…央措难过得心都在滴血。我怎么会这么倒霉,这么不顺啊,老天保佑司机能快点把车修好啊……

九点半时,满脸满身油污的司机再次宣布:“车的钢板断了,今晚无论如何也走不了了,你们现在可以到路边搭乘去邑湖的车,两个小时就可到邑湖,今晚就住在邑湖,明天自己找车回峡珠。”

央措头都麻了,这可如何是好?一个人背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在漆黑一团的夜里搭车去连自己也分不清东南西北的邑湖?这要怎么办啊?天呐?我该怎么办?央措无助地抱住头,听着其他乘客噼噼啪啪下车的脚步,痛苦绝望得连眼泪都不会流了。

突然感到有人轻轻地推了推她,扭头一看,是邻坐的四十多岁的邋遢男人,他问:“小姑娘,你要不要去邑湖,要就跟我们一起去,我们一起搭车,我们有好几个人,是一个单位的。”坐在前后的几个和他年龄相仿感觉相似的男人全都笑着和央措点头,示意他们是一伙的。

央措有点紧张,忙问:“哦,那你们到邑湖要住哪个饭店?”“我们不住饭店。”旁边的男人快速地说““我们单位在邑湖有办事处,没关系的,你跟我们一起去就行了。”央措仔细打量这群号称是一个单位的男人,不知道该如何拿主意了。凭她此时此地的处境和心情,她是多么渴望能碰到一群善心人帮自己共渡难关啊!可从二十年积累下来的内存资料来看,她无论如何也无法从这几个男人身上找到“相信”二字,是他们长得极不顺眼吗?还是他们穿着太邋遢?从读小学起,就在单位大院里耳濡目染长大并对国家干部形象已深置于心的央措,实在很难把眼前的这帮人与“单位”联系在一起,叫她怎么相信呢?

看着央措久久不做决定,他们全部热情地相劝:“走了,小姑娘,跟我们去了,我们这就搭车去,跟我们走吧,你放心!”“你的行李在哪里?让我们帮你拿,你就跟着我们走了。”“你一个小姑娘,深更半夜去邑湖多危险,跟我们一道去,就安全了。”……他们的热情邀请和央措心中的恐惧指数正好呈正比地往上攀升,高度的戒备心完全控制了她,直觉让她怕得要死,又清醒得要命。“不,绝不能跟他们走。”她在心里坚决地说,“无论如何都不能跟这帮人走,今晚如果跟他们走了,就完了。”她把头往椅背上一靠,说“:你们先走吧,我想想看。”不料他们却紧逼不放,“走了,跟我们走吧,你看你上车时东西那么多,你一个人怎么拿呀,跟我们走,我们还可以帮帮你。”“就是,就是,把你的东西拿出来,跟我们走了。”……

他们热情到了不依不饶的地步,这使央措又害怕,又镇静,同时又一次确认了自己刚才的决定是绝对正确的,她干脆微笑着向他们道谢:“谢谢几位大哥,真的谢谢你们了,你们先走吧,我还是想先等等看。”

等车上的人走得只剩下两位司机时,央措才背上行李下了车,刚在路边站稳,就看到一张写着“邑湖至江城”的客车开过来了,央措的心跳到了眼睛里,她本能地就挥动了手臂,客车“嘎”的一声便停在她的脚下。突然听到有个男人问她:“小姑娘,你怎么又要转回江城了?”央措转头一看,正是邻座男人,正一脸惊愕地站在她身后。央措笑笑,所有束缚在瞬间被挣断,她一步跃上了车。

客车开动,央措这才开始冷静地梳理刚发生过的事、正在发生的事以及将来就要发生的事。是的,她在心里肯定地答复,从目前的实际情况看,回江城绝对是最安全且最正确的,最起码,自己还有个罗雪玲的学校可以去,如果在漆黑如墨的夜里跟着几个陌生的老男人去陌生的邑湖找住处的话,央措心有余悸得直筛糠,凶多吉少是肯定的了……这也成了她心中一生都解不开的谜,因为她永远也不可能也无从去考评和证实,那天夜里自己对那几个素昧平生的男人的判断是对还是错,他们的动机到底是善还是恶!至于朱卫东,当他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后,他一定会理解和支持自己半途突然返回的做法。那么回到江城后怎么办呢?很显然,除了再回到白学理的手下打工外,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了……

跌宕坎坷得近乎离奇的际遇,使央措唯心地宿命起来。天刚亮,客车就驶进了江城,看着明亮亮的大街,密密麻麻高低起伏的的建筑群,井然有序的车流,如浪的赶早人潮……劫后余生的恩典使她心头热潮涌动,眼眶湿润,可怜那颗被严重惊吓了的心,还惯性一般在胸膛里悸动。

哦,总算一切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永远地过去了,谢天谢地!把脖颈挣得跟胡萝卜似的央措,一爬上公交车就遭遇了城里人参观一件不可多得物品的那种惊奇困惑的目光,它们像稀牛粪堆上成千上万的蚂蚁,从她的头爬到脚,又从脚爬到头。央措极不自在地低下头看自己,黑色系带的休闲皮鞋、黑色紧身的牛仔裤、雪白圆领高腰的麻线衫,这身清爽的装扮和背上庞大的牛仔包、脚边鼓鼓囊囊的三个大手提袋格外别扭和突兀地合在一起。

自卑开始翻着番地往上飙升,纵是自己出落得跟仙女一样又如何?骨子里不就是个一心想寄居在大城市的乡巴佬,还不如砌楼的砖和土。……难道……难道这些城里人真是有三头六臂的本领,还是具备了无所不能的神通,要不然,自己怎么会感到这么艰难呢?

推开宿舍门,就把姚春兰和其它室友惊呆了,个个摸头不着脑地看着眼前这个怪物。央措没时间解释,丢下东西就直奔邮局给朱卫东发电报。我亲爱的朱卫东啊,恐怕此生我们注定是有缘无份,人算不如天算,一切任命吧。好不容易踅磨到江城大学门口,艰难地拨完了白学理的传呼号码。电话通了,“你不是走了吗?你现在哪里,我这就来找你。”白学理又惊、又喜、又急、又悲的嚷叫声像从高音喇叭里扩散出来,重重地撞击着她的耳膜,震得她脑子一片空白。

跨进办公室,央措倒头就睡着了,直到白学理端着盛满饭的大口缸把她叫醒。他说:“央措啊,你怎么能不辞而别呢?你知道吗?当你们宿舍的同学告诉我说你回去了的那一刻,我难过得差点一头栽倒在地,想着从此再也见不到你了,我的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样地疼,告诉我,你去哪里了?”他目光温柔,但却隐藏着要看穿看透央措的动机。

央措慢慢转动眼珠,漠然地回答:“我回家了,结果车在天刚黑时烂在路上,我本来还想继续前行,可感觉有几个居心叵测的男人硬要拉我跟他们一起走,又急又怕中,恰好来了一张回江城的车,我就又回来了。”“看看,看看,这就是天意,这回你知道什么叫做天意了吧。”他两眼发着红光地蹦跳着、比划着、演说着,“那几个对你不怀好意的男人,就是老天为我派去捉拿你的天兵天将,真是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啊,你从此再也别想离开我了,我再也不会放你走了……你知道我想死你了吗?我真恨不得把你吃掉,免得你到处乱跑,真是想死我了……”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一阵又一阵的天悬地转把央措拽进了无底深渊,又冷又湿的泪河浸泡着她,心底又细又弱的呐喊似快断气。“朱卫东,对不起!朱卫东,对不起,对不起……”

工作一尘不变,只是每天必须接受白学理重复甜腻的情话。躺在没有一丝声音的小阁楼里,看着小窗户外沉寂辽远的天空,无形无状静默的云朵,央措想到了监狱,也许真正坐牢的人,心里也没有这般苦吧。

朱卫东一天一封的信里一如既往地倾吐着无尽的思念和牵挂。央措在信中得知,自己去峡珠那天,朱卫东和他小哥哥凌晨三点就到客运站接她,他妈妈天一亮就赶到客运站来看情况,然后就巅着小脚上街买菜去了,一家人焦急得不行,轮流着到车站换班接央措,直到下午三点多得知央措乘坐的客车坏在了路上,傍晚又收到了央措的电报……央措不知是自己和朱卫东一家人开了个过分的玩笑,还是上苍硬要千方百计逼着她喝下这杯忘情水。她还在信中悉数得知,朱卫东已于八月下旬到峡珠团县委上班,工作清闲得只有看报喝水开会的他,便有了大把时间给央措写信,每天读着他那沓厚重的信,感受着他远在天边,却如近在眼前的疼爱和关心,央措的心像被摘了丢到暗河里,痛苦地扑腾着,怎么也爬不上岸。唯有哭,伤心绝望地哭,和着滴滴嗒嗒的泪雨给他回信,捂着滴血的伤口隐隐约约向他透露丝丝毫毫的分手信号。看着被泪水打得字迹斑斑的信,央措的心碎成了粉,落入了泥,却不知被谁葬。而寄出信后那份惨淡悲苦的心情,更是折磨得她如坐针毡,彻夜难眠。

罗雪玲总算开学了,央措如见到了亲人,她喷涌着决堤般的泪水,把一切都告诉了她。罗雪玲气得脸色赤白咬牙切齿:“禽兽!还堂堂大学教师,真是披着羊皮的狼。”她忧虑地问:“央措啊央措,你打算怎么办呢?还是你真的想好了就这样跟着他吗?人家可是有家有室的人啊,你毕竟才二十岁,你值吗?难道就为了能留在江城,你愿意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吗?天呐,这种男人靠得住吗?央措啊,你可要想清楚啊。”央措泪水涟涟:“我不知道,雪玲,我现在什么都没了,朱卫东那里是绝对回不去了,锦康,我不想去也不好意思去,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回校的喜悦,瞬间就被央措遇到的天大麻烦给冲了个干净。和余江平坐在树冠织成的筛网下,太阳斑驳的碎片已收尽了锋芒,凉爽爽的,眼前是沿着墙壁延伸的叶子花灌木丛,玫瑰红的花朵密密麻麻地缀挂在翠绿中,精美壮观得像一副巨大的西藏地毯,花坛里是被修剪得犹如小学生排着队般整齐的葱郁翠柏……唯美的景色加上身边是相思了近两个月的恋人……可罗雪玲却眉头紧锁,满脑子是央措匪夷所思的遭遇。

“你怎么了?心事重重的样子,看你难过的,是不是你姨父的病……”余江平握住她的手关切地问。“我问你呵……”罗雪玲求援地看着他,真想问问他该如何帮助央措,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行不行,女孩失节这种事,怎能让一个男孩子知道?只好顾左右而言他:“我问你,你,你喜欢江城吗?你毕业后想留在江城吗?”余江平笑笑:“喜欢呵,大城市谁不喜欢呢,谁不愿意留在这样的大城市工作呢?可我哪敢奢望啊!一个专科生,家又在农村,没钱没关系没后台的,想也是白想……”罗雪玲不等他说完就抢过话头狠狠诅咒:“我倒是讨厌这种大城市,车多人多嘈杂得不让人安宁,还僵硬、冷漠、残酷、危险,有什么好?我宁愿回到锦康那样的小城,宁静恬淡、与世无争地过日子。”余江平大笑,“就为这事,看把你愁的。”随即高举着她的手,很阿Q地宣誓,“好,说好了,我们回锦康,才不耐烦呆在这乌烟瘴气的大城市。”

罗雪玲最终决定,无论如何要让央措结束目前这种非正常人的生活,回锦康,一切重新开始,一切重新来过。

白学理除了每天小心翼翼地伺候和用钱物讨好央措外,一有机会就对她描绘绚丽的未来和似乎触手可及的美好明天,他说:“央措,我们一定要好好干,培训这个行业潜力无限,现在我们刚起步,只能把所有培训安排在假期里,培训对象也只是针对学校,等我们成立了正规的公司,就什么样的培训都开展,请全国各地的知名人士来讲学,开论坛,一年到头都办班,到时候,就有你忙的了。所以,你一定要打起精神,提起信心,有多少事等着你去做。我毕竟还要在学校上课,不能时时呆在培训处,今后整个公司就你说了算,你得带领一帮人,把我们的事业红红火火地做起来,到那时,你还愁什么住处,钞票。”他的这些话,的确给央措打了强心针,让她从颓丧中慢慢振作,振作。 (未完待续)(张月桢)

   给罗雪玲写信成了央措精神生活的全部,上班写,回到寝室写,太阳下写,灯光下写,天天写,随时写,一天会写出几封,一封会写出上万字,一同寄去的,还有白学理的信。病急乱投医的她曾创下了七天给白学理寄去四封信的壮举,可这些信都石沉大海。在罗雪玲频频的回信中,她只字不提白学理三个字,央措又不敢问,回江城的愿望渐渐被冰封雪藏。慷慨大方兰心惠质的罗雪玲,不仅收下了央措所有的情绪垃圾,还将它们变废为宝。她在信中说:“央措,尝试着喜欢你眼前所拥有的一切吧,冠冕堂皇的国家干部,一居室的宽敞住房,浓浓的亲情,众多一起长大的同学和朋友,长征路中段你最爱的那家老字号鸡豆凉粉……培育恨,只能让自己活得更痛苦,只有爱,生活才会变得美好……至于和朱卫东的事,你大可不必再为此烦恼和焦虑,你不也相信命了吗,那就等着命运给你交待吧!”

   央措阴霾的心空逐渐放晴,斑驳的阳光终于透出来,沮丧、绝望、悲伤这些负能量鸣金收兵,大批撤退。央措的表情慢慢从晴见多云到阳光灿烂,整天茫然无神的大眼睛也开始出现活色,散发出二十岁女孩特有的盈盈动人光彩,做完手中的事,她会主动去和隔壁财务室的大姐聊聊天,中午懒得回姐姐家吃饭,就大方爽朗地和其他同事混在一起就餐……尽管锦康的气候对她最隆重的欢迎仪式是,三天两头逼得她不得不到医务室去打针,可她还是活过来了,从身体到心灵都开始正常运转了。

   锦康依旧那么冷,国庆节还未到,树就被扒光了叶子,变得早衰呆板刺目,草甸的绿毡变魔术一样在一夜间都换成了黄被子。风渐吹渐硬、天渐行渐冷,钻石般透蓝的天空和翡翠般光亮的太阳,像是被隔离在真空里,怎么也熨贴不了万物,也温暖不了芸芸众生,央措再也不能高腰毛衣配紧身牛仔、时髦套装继续美丽冻人下去。一个周日,她终于走进百货大楼,决定为自己买件保暖的毛衣和外套,她最恨把自己打扮得像是装在套子里的人,真是白白浪费了年轻,生生辜负了美丽,可有什么办法?锦康简直就是靓丽女孩子的地狱,你不服,只会死得更惨,看看手上被针头肆虐过的现场,你还想怎样?唉……久违的百货大楼真是徒有虚名,楼小人少,物资溃乏,品种稀少,空旷冷清,让央措不想起江城让人眼花缭乱、摩肩接踵的百货大楼都不行,这种感觉就像是受尽了假冒伪劣产品的折磨后,自然就对原装正品由衷地产生无尽的热爱依恋和向往,这是理智左右不了、道理说服也无用的一种情感。站在挂了五六件式样陈旧、大红大绿、土了巴几的羊毛衫的柜台前,心里的落差让她一时倍感沉重,彷徨难定,怎么办呢?不买,准得冻病,买呢,那叫真正的勉为其难。正在她左思右想,艰难定夺时,忽然看到一个“挺长”级的孕妇,正笑眯眯地朝自己走来,央措也咪起近视眼仔细聚焦,努力辨认,哇,“挺长”原来是和晓梅!还没等她从惊讶中回过神来,和晓梅已用她惯常的能干人口吻,朝着央措开炮了:“哇,央措,我还听别人说你留在江城,不回来了,怎么,变成大城市人就忘记咱山窝窝了?刚才我还以为自己看错了,不敢相信真的是你耶……”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央措听不下去了,故意率真地打断她,“老兄,你这也太超前了吧,就快升妈妈级了呵?什么时候?你是回来生孩子吗?”和晓梅嗔她一眼,“超什么前?你以为我才十八岁?我工龄都两年多了。”央措又不想听了,打断她,“你现在哪里上班呢?还是原先那个小学吗?”和晓梅的嘴角一下就咧到了耳根,随即迸出来的声音高亮得像是从扩音器里扬出来的,“我早都调上来了,就在我们原先读的小学里当老师。”

   只觉得做了个充满野花香的长梦,和晓梅三年的中专生活就划上了句号。生活从此翻开崭新篇章的她,却被分在之布村小学的现实击倒了。她后悔当年头发长见识短,没有选择读高中考大学,想想人家央措,在省城读完大学回来,再不济也会留在县城,可自己,唉,世上没有后悔药啊!

   怀着被流放贬逐、发配充军的心情,和晓梅舟车劳顿、人背马驮地奔赴她的工作岗位,世界在倾刻间山崩地裂,充斥着满腔失落、迷茫和苦痛的她,无能为力地和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县城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的她已搞不清自己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

   由彝族居民组成的之布村,位于锦康西南八十公里处,迪瓦山的山腰缓坡地带。用原木和木板搭建,长年被霜雾雨雪沤得乌漆麻黑的二十多户彝民的房舍,零散无序得像胡乱撒下的包谷种,东一棵西一株,又像河流中突兀的巨石,僵硬冰冷。下了客车,还得再爬约摸两公里的山路,才能到达让人想起就欲哭的之布村小学。和晓梅望望山坡,正正背包,开始爬坡。一路走走停停,喘喘歇歇,终于在汗滴如雨、喘气如牛中爬到了目的地。举目四望,心一下子就凉得把热汗冻结成了冰砖。

   之布小学顶多有半个足球场大。两排平房和两堵围墙围成教学区,木门外的空地两头,坚着两个木篮球架,算是操场。平房屋顶长串长串,一片搭着一片的瓦像被翻开的鱼鳞,围墙像是刚刚被修缮过,黄泥色的底板上,书有几个刚劲有力的石灰大字——治穷先治愚!感叹号夸张得像是孙悟空变大了的金箍棒,虎视眈眈地随时准备大开打戒。学校四周是粗细不一,大小不等的和晓梅叫不出名的树,篮球场边那几棵高大粗壮,树皮粗糙的核桃树上,缀满了包着青涩果皮的核桃,像永远都熟不了似的。学校外是一坡连一坡的包谷地,间插有一畦畦高及人的洋芋苗。黄绿相交的叶片告诉她,包谷已经成熟,洋芋也可以挖了,本是丰收的大好时光,却尽染消亡的无奈,凉风吹过,吹皱一坡的寂静,漫起无边的萧瑟。这,就是自己作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走上社会的第一站,这,就是自己即将开始新生活的地方,审视着命运献给自己的这份厚礼,眼泪先蹦出来迎接了它们。

   左顾右盼地走进敞开的木门,就看见一位四十好几的中年男人在捡四季豆,他赶紧停下手中的活问:“是不是新来的和老师?”用浓重彝族口音喊出来的“和老师”似乎极神圣和庄重,把和晓梅心里的难过吓得屁滚尿流地逃了。她笑着点头回答:“是,是,我刚刚到。”中年男人笑成了一朵喇叭花,他热情地说:“辛苦了,辛苦了,和老师,我这就给你安排宿舍,我姓曹,是学校的校长。”他抬起右手一指:“那五间是教室,我们小学是个村级不完全小学,学校招收一至四年级的学生,每班学生不超过二十个,都是本村和附近两个村子里的彝族孩子,教师实在紧缺时,一、二年级就混在一间教室上课。”他再抬起左手一指:“这六间是教师宿舍,现学校教师只有我们夫妻俩,加上你就是3名。之前也有三名教师,有一名刚刚调到锦康去了。”寥寥数语便道尽的介绍,就像一记狠狠的铁砂掌重重地落在了和晓梅的心上,击得她中气下陷。回想自己简单得没有岔路的生命历程,从出生到十八岁从没离开过锦康县城一步,从无忧无虑的童年到初中,再到中专一路走过来,十八年的岁月溪水一样潺潺流去,如果师范毕业后分在锦康工作,她的人生将继续潺潺流下去,可谁知造化却这样安排了她?

   站在斗室般的宿舍,忧伤和失落又重新统治了她,没弄白的粗糙墙壁,凹凸不平的水泥地面,木架单人床、课桌、泥土垒成的灶、灶上生了锈的小铁锅……这就是她的工作单位赐给她的家当。和晓梅情绪低落得连转身就走的想法都有了,可那又如何,即便真赌气回到锦康,情况又能怎样?

   曹校长的爱人陈老师四十多岁,一眼望上去,她已经和当地的农村妇女没有什么区别,洗得泛白的蓝帽子,粗糙的皮肤,陈旧的衣裤,黄胶鞋上沾满了泥……和晓梅触目惊心。她亲切地招呼和晓梅吃饭,热情地为她倒水搛菜,她说:“小和,你刚来,什么炊具也没有,就先到我家来吃饭,等你慢慢备齐了锅碗瓢盆,再自己开火不迟。我家两个儿子都在锦康读书,平时我和曹老师怪冷清的,你来了就好了。”和晓梅感激得眼睛发胀,心里却堵得吃不下饭。陈老师又接着说:“你刚来,肯定会想家,会不适应,都这样,不过慢慢就好了,原先住你宿舍的也是一个女孩子,姓黎,是个江边姑娘,和你一样是师范毕业,上个月被调到锦康图书馆去了,她刚来时也一样,天天哭鼻子,三天两头往家跑。”

   和晓梅心里一动,像是无意中听到了一则需要的广告。曹老师却叹口气接着说:“小和老师你有所不知,我们这种乡村小学,师资不稳定是最大的问题,没有人愿意来,分来的老师又都呆不长,两年,三年,就调走了,只有我和陈老师一呆就是十多年,这是因为我们夫妻都是本地人。没办法呀,没办法,谁让这里条件艰苦,环境落后,交通不便呢,没有人愿意久留也可以理解,只是教师流动太过频繁,就严重影响了学校的教学质量,每年能考到乡里读完小的学生不会超过半数,考不上的学生,就自然回家务农了,唉,说来说去,最终受害的还是孩子们啊……”

   晚餐瞬间改变了色调,和晓梅更觉食之无味,唉…… 回到宿舍,已是月光如水水如天,点燃了临走时陈老师给她的蜡烛,房间里的物件在烛光的映照下,立马显出怪诞离谱的影子,望着墙壁上自己黑熊般庞大的黑影,和晓梅感觉生活仿佛倒退了一个世纪。

   想着明天还得下山到乡供销社买齐必备的生活用具,和晓梅小腿都惧怕得直抽筋。脸脚也没法洗地钻进被窝,一股恨意从心中升腾起来:这个姓黎的女老师,你怎么晚不走,早不走,却偏要赶在我毕业的这个节骨眼上走,害得我从锦康来到这个鬼地方做你的替补,你真是把我害惨了。止不住又泪流满面地感叹自己苦命,就在昨晚,自己还呆在明晃晃的家里,坐着软软的沙发,烤着暖暖的电炉,看着精彩的电视剧……而眼下,却在这空无一物、原始得如同山洞一般的宿舍里,孤苦伶仃地秉烛而睡。一股强大得可以冲垮她的想念,逼得她蜷缩成一团,在泪眼中看着烛火一次一次膨胀成火矩,再由火矩慢慢变成烛花…… (未完待续)( 张月桢 / 文/ 和娇 /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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