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把电泡——我们那儿把电灯说成是电泡,扯到一棵龙眼树上。院子里马上变得跟白天不一样。一辆三轮摩托车突突地开进院子。来了一车表叔,以及表叔们的老婆。开车那位是小表叔七十二。他在他祖父(也就是我曾外祖父)七十二岁那年隆重诞生,于是就被命名为七十二。他的亲表妹兼老婆桃孃,乃是爱骂人的姨姥爷韩家河之女,率先下车,先伸一只脚试探着陆,而后另一条腿直接从车厢跳下。大表叔身材矮壮,蛤蟆般跳下来,探身从车厢内抱出一个西瓜。这位老大53岁,头发已经全白,而且上半身旁逸斜出,当他朝这张矮八仙桌走过来的时候,我老疑心他要拐进旁边厨房里去。就像一个斜视的人看着你,你会以为他看的是其他东西。他的老婆鸣图,我小时候老以为是“民族”,先是叫她“民族孃孃”,她嫁给我大表叔以后又改叫她“民族婶婶”。“民族”把三表叔的孙女从车厢内抱出,她自己的孙女雀跃而下,以脚尖落地,裙子伞开,如同跳芭蕾舞。三表叔是个胖子,随时都慢吞吞的。他的老婆永香性子与他相反,列位大伯子、小叔子尚未完全落座,她已经将西瓜切好并端上桌。 两个女孩抢占位子。大女孩坐下,专注于吃,哪儿也不看。小女孩麦尔秧,脑袋的两个制高点翘着两根横向的发辫,一副天真的小狡诈相。她的妈妈小五百(因为是超生,被罚款五百元,因而被命名为小五百)当年也曾以这种发型、这种表情在此种场合抢位子,但顷刻又放弃位子,一边吃一边在大人之间跑来跑去。小五百当年还因为绊倒而大哭,嘴巴张得老大,嘴里的扁桃体、西瓜瓤和西瓜籽清晰可见。如今,历史又重现了。 祖父打着手电、拄着拐棍自老宅来。坐下后把电筒放桌子上,拐棍仍竖在前方,用双手扶住,不接别人递过来的西瓜,也不管别人在讲些啥,一开口就批评,说镇上这伙念经的人发音不准。在座的都承认这一点,并对祖父的阿拉伯语发音表示钦佩。祖父又说,整个期纳镇,年轻阿訇中,小海的发音最准。而后祖父静坐片刻,站起来就走了。 小海就是胖子三表叔。他是阿訇,绰号竟然叫“东巴”。在我们这地方,凡是名字中有个海字的人都被戏称为海东巴,简称东巴。今天这位海表叔迟迟不到场吃西瓜。永香就大声喊:“东巴!东巴!”过了一会儿,后门外厕所里不紧不慢地答:“喊什么喊?你吃你的。”大表叔笑,说二十多年前的某天,也是这样喊,结果把一位卖柴的山里人给吓得站住,四下张望,战战兢兢地问:“东巴在哪里?”原来本地山里人害怕真正的东巴,他们误认为东巴是有巫术的人。 我坐在亲戚们中间,沉浸在氛围之中。我目前尚处于普通话与方言之间的地带。我得酝酿一下,才能走进方言——这个久违了的、亲切温暖的房间里去。“大巴巴,你咋歪成这样?”我终于跨进方言里去了。“舍不得拿钱去医?”舌头上的锁打开。我讲话顺溜了。大表叔喝茶,呸地吐掉龙眼花,“你见过哪棵老歪脖子树被扭正了的?”说完摇头,进一步拿出佐证:“大理附属医院那个唐教授的爹,得的就是这毛病。唐教授天天守着他爹,医了十几年,也没把他爹的腰杆正过来。我都这把子年纪了还不本分些,还医院出医院进地折腾个啥。”我说,难道一个害病之人好好医治一下自己,就是不本分了?在外面,50多岁的男士还正在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大家笑。大表叔笑得最响,笑那些50多岁还不服老的人。 东巴终于自厕所而出。西瓜和茶壶上已经落了一层龙眼花。他拿小刀剔西瓜上的龙眼花、剔瓜籽。太慢了!我简直想把西瓜夺过来替他吃。 大家对镇上的各种新闻、简讯、消息展开评议。声音一个比一个大。几位女亲戚说到义愤填膺处,简直就跟吵架似的。此刻,在镇上的其他院子里,一定也有人在吃茶,也在评议。期纳镇就这个样。人们对别家的荣誉、困难、缺点和优点了若指掌。谁家中有事,转眼间全镇子就知道了。个体对于人群,仿佛一株麦子处于麦田。任何麦子都同其他麦子一样,所有麦子都受本地水土气候的掌握与控制。 我曾满怀幻想,希望与众不同、崇尚独一无二。怎么也不甘心当一株麦子。于是我离开了这块土地。到后来我发现,我本质上还是麦子。这个离开与回归的过程漫长而充满苦痛,我一句也不想说。 次日我去爬东山。早在童年时代,我就在这地方发现了家乡的全貌。它是个由良田、水渠和蛛网般道路构成的盆地,期间散布着一撮一撮的村庄。周围的一圈山脉团头团脑,沉默敦厚,一点也不险恶。西山是红土,越是往南面和北面绵延就越黑。山脉伸到东边,也就是目前我脚下,就完全变成了黑土。辨别东山人和西山人的一个重要标志,就是看他的脚。当年被“东巴”吓得半死的那个山里人,他的脚杆和鞋子就是红色的。 我坐在一块石头上眺望整个期纳大地。我今天非得要赞美一下家乡才行了。故乡真好啊!如此广阔、平坦、安全、富饶,还如此美丽地覆盖着一层蓝色薄雾。千亩农田,深绿浅绿,横竖相错。其中有一两个小方块是我的田,若干年来一直由七十二夫妇种着。那一撮撮的房屋,其间有两个老院子是曾祖母传下来的,今后还会继续传下去。看看,我多富有啊。甚至在这块东山上还有属于我们家族的墓地,宽敞无比,埋葬四、五代人不在话下。诺,回过头去一望便是。 我这么阔,怎么就跑到城里当牛做马去了呢?去吃有害之食物,吸污秽之空气,以全部的光阴和热情,换取一套产权仅仅有70年的水泥房子。看来我应该辞职回来种田才对。 母亲并不同意。她的理由是,我以笔杆子起家,挣扎折腾十余年,终于把家从乡镇搬到县城,继而把家搬到省城,如今哪有再搬回乡下的道理?真要搬,也得等退休后再搬。我说,那也行,反正我总有一天是要回来的。早知道我要拿自己的一生来绕一个这么大的圈子,我当初就睡在起点处不动了。 太阳升空。阳光箭一般射向人间,途中不受一丝雾霾的遮挡,甚至天空中连云都没有一朵。家乡的天气真有个性呀。我的皮肤感到吃不消了。要问我脸上角质层为什么这么薄?长年做美容做的。(马瑞翎 / 文 / 杨翠海 / 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