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是灵性的。在香格里拉的依拉草原,我感受到了自然万物的仁慈和感恩。在那座仿佛与天空离得很近的高原上,光芒似乎把那片土地照成了永恒。因为它有一个列证,纳帕海,我以为它是那块土地对造物主感恩时流下来的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水。 我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我没有见到纳帕海,我见到的是依拉草原。我和妻子去香格里拉的那天,我们打算去纳帕海,但不知道路径。在城郊,遇上了几个民间的导游,问了路,她们之中有人说愿意给我们当向导。付给她50块钱的报酬之后,我们就直往纳帕海去。当那个导游告诉我到了目的地时,我抬眼看见的却是依拉草原。我以为是走错了,为什么我要到纳帕海却到了依拉草原。那个导游见我对此有些疑惑,她告诉我说,纳帕海和依拉草原其实就是同一个地点。在旱季没有水的时候,这里是依拉草原,有水的时候,这里就是纳帕海了。我走进了它。我发现那里的草地,水沟,马匹,牦牛和羊群,在纯蓝色的天底下,大自然和天光仿佛浑然一体。即便所谓体内带有剧毒的狼毒花,它们仿佛以集体主义的方式,齐排排地一块一块地挤占着,又伸展着,在天堂的阳光下,那种红的方式,似乎爆炸一样地释放出它美的一面。 依拉草原确实包含着大美。踏在那松软的土上,我发现,草的体香,仿佛弥漫了整座高原,扑向人的鼻腔和肺腑,十分舒畅和美妙。我仿佛一下有质感地触摸到一种形而上的东西,所谓民族性格,它分明就是在一种独特的环境生存下,孕育或者滋养的某种心质和灵魂。 有一句旧话叫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对此,我本来一直坚信不疑,但在我踏上香格里拉的大地之后,我质疑了这种说法,我以为它存在着一种片面性。所谓养育,所包含的不仅是人在生活中的一个肉身,还有人的心质和灵魂。我感受到了这块土地带给人的启示,无论是土著的还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踏上这方水土之后,心质和灵魂,都会如同受到神的启示。我在依拉草原上游走的时候,遇上了一个小伙子,拉着一匹马供游人在草地上骑着游玩。我问他有多大了?他说十四岁。我说,你还是个学生,为何就想着开始挣钱?他告诉我说他来自一个离县城较远的一个村庄,刚上初中,父母养大了他,他想乘着周末提早挣钱带着父母也出去旅游,人要懂得感恩。这句出自一个少年之口的话语的确震撼了我。我没过多了解香格里拉这个地方的历史,但从一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我可以想象,作为这块土地上永生永世的子孙的人们,即便世世代代历尽沧桑,他们沸腾的血液,具有着一种雄风凛凛的马背精神。可以肯定的是,这块土地上孕育的坚强、淳朴、传统的经验和传说,深深地烙在了他们的灵魂里。其实他还不算长大,但尽管他只有十四岁,初中尚未毕业,但他内心已懂得了感恩,它有着一种坚固的信仰,似乎与神和自然一直没有分开。我也同时感受到了为何这片叫依拉草原的地方,有水的时候,它才是纳帕海。因为它是大地的同一颗心,有着永恒。人们叫它纳帕海的时候,是这片具有灵性的土地在造物主面前感恩时激动地流下的眼泪,我猜想人类的感恩节就来自于这里的启示。 这片土地的神性,是我躺在草地上,抬头看天。天空是我在云南的天空中所见过的一块最干净的蓝颜色,纯蓝。我发现,只要闭上眼睛,完全就合拢了与喧嚣联系的开关。它让我感到了一种永恒的和平宁静,在大地上升起。 在离开依拉草原的时候,我回过头去,再一次看见了牛羊,看见了各种色彩的植物,水沟里映下的蓝天白云,真美轮美奂,仿佛是大自然用光影和雾气打造出来的波澜壮阔的大舞台。它不仅美,还具有着一种辽阔和高远的气势,震撼着我的内心,让我对这块土地充满着虔诚的敬畏和谦卑。 之后那个向导领我去了松赞林寺。松赞林寺庄严肃静,因为游人无数,但谁都表现出一种安宁,不焦虑,不急躁的样子。我看见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有国内的、国外的。事实上,每个地方的人,风俗千差万别,或者说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但是,这个地方仿佛透出一股力量,谁都在这里平静下来,有一种本份、纯真和虔诚。我看见在阳光照耀下的殿门前,桑烟飘出,仿佛一种宁静的气息扑面而来,我见每一个人只要入内,自然会轻手轻脚,静悄悄,脱帽,双手合十。在走过几个大殿之后,我终于明白,所谓入乡随俗,是在没有刻意间,让不同的人在不知不觉中,遵循着这里的自然秩序,遵循着来自神灵或者古老传统的心照不宣的规范。我见到每个人都希望在这里得到神的某种启示。事实上,也确实得到了启示。因为面对诸神,心中自然会升起一线一尘不染的曙光。它会引起人对生命和死亡的考量,思索,会剔除尘世里很多与生命无关的东西,从容不迫地从现实生活走向未知的世界。自从我走进去到出来,也没有听到谁放开嗓子高声喧哗过,它仿佛有一种天然的力量,在对某种躁动给予慰藉和安抚。 我发现,这座高原仿佛总是隐藏惊喜。在离开松赞林寺时,时间已是傍晚,太阳已经蹲在西边的山头上了,那种纯蓝的天空中有云朵飞在上面,犹如几朵完全绽放的白牡丹,漂浮在水中央。在天边,还有一颗星星在闪烁,非常明亮,如同一颗阳光照耀的钻石。整个天地之间,它完全形成了天地合一和对应的一种安静态势。领着我们去的那个向导,本来到此她结束了我们之前的协议,因为一天过去了。可听说我们从滇东的三省交界处来到了滇西的三省交界处,她又领着我们去了一个藏族的农家院子。我在那个村庄里走过,它让我感觉到那种乡土的生活,和我的故乡昭通的乡村,有着相似又有着不同。相似的是在每一天的日子中,跟随一朵白云就走到天黑,跟着一颗露珠,又开始新一天的生活。所不同的是,在那里,有清亮的青稞酒,有他们民族奔放而热烈的舞蹈。因为那晚,我看到了他们民族所编导的一个晚会,它演绎了一代又一代人或辛酸、或美丽的故事,演绎了白天和夜晚交替的日复一日的生活。当然,它在这座高原上所演绎的,或许平凡如土,或许卑微如尘。但是,这座村庄和我触目所见的每一株植物一样,虽然都是这片净土上的孩子,依附着这块土壤,相依为命。但他们的灵魂里,接近于造物主,或者属于造物主。特别是从那个导游身上,我完全感受到,在他们的内心里,即便是一颗小草,内里也住着一个神灵。因为我见她每领我们到一处供有神灵的地方,她都会脱下头上的帕子,虔诚地默念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她额外地在一天结束之后又给我们当了向导,我觉得有些愧对想多给她一点报酬,可是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收下。她告诉我说,之前说过多少就是多少,她不能多要,她说出的话在心里神灵也是知道的。她说的话如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说出感恩一样,让我感动和震撼。特别是那个向导,那种朴实如土、内心净如山泉的灵魂里,让我发现,人类的秘密深藏在这里。在神的招示下,它让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永远保持,不会彼此破坏。我想,这种存在,或许,会成为人类终极的生命渴求。 我们在香格里拉呆了三天,离开的时候,我的心还留在那儿。我以为那里的一棵草,一团云朵,仿佛专为这座高原而生,天空让给了蓝色,山坡让给了草场,物欲横流让给了一片干净的心。我感觉它有着这个时代尽可能的宁静和清纯,隐藏着被时代丢失的一些东西。因为实事求是地说,我开始是不相信一个充满着商业旅游的地方,还有人会如此真诚。但是,我真的遇上了,或许我也是幸运的。我感到了无限的温暖,这种温暖来自于一种真诚的人文情怀,而这种人文情怀让我感到了与一块土地和自然的密切关联,它应该来自于一种自然环境的孕育,才有一种质朴,一种达观,超脱和重情重义。我从她和那个十四岁的少年身上,似乎感受到某种罕见的生活方式,它在如今这个时代之中,已经有着独特的生命意义。我以为,这也就是这块上帝赐予的土地才能存在的社会形态。所谓一个美丽的地方,是一片干净的天空,丰腴的大地,自然的景观和人的本真和单纯,才构成一种人人向往的地方。 我记得我在离开香格里拉的路上,见到了一个村庄的一座小房屋,上面长满了绿色的青草,中间安放着一口接收电视信号的“小锅”。随着距离的拉长,我回头看,那口“小锅”在屋顶的草丛中,像草原上永不落的一个太阳。那时,我想起了那晚从那个村庄出来时,无云的夜空,半个月亮在中天,穿越浩荡的天籁,照耀着那片土地,似乎在开启每个人的心智。 (朱镛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