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杜玥瑶

高中报到那天我去得很早，孤单寡落的我一等到杜玥瑶来，就迫不及待地冲过去叫了她，坦率地说：“我要和你做好朋友。”

她躲在瓶底厚的镜片后面的美丽大眼睛被惊圆了，眉毛旋即好看地往上一扬，友好的脸瞬间笑开了花，我的手被她握住了。这两只牵着的手心心相印地走完了高中，再一同到省城上大学，虽然在高中毕业后，我俩手挽手的时间被现实剥夺得太多，可是从我们心里长出的友谊之手却从未松开过，且永远不会松开，它注定陪着我们走到生命的尽头。

开学的第二周，杜玥瑶就以一篇《高中生》的议论文惊艳了全班，老师在课堂上高声朗读了她旁征博引引经据典行云流水般的美文，我激动得握住了她的手，全身每个细胞都是对她满满的崇拜。杜玥瑶的文科很好，特别是语文尤其是文言文，她对文言文精准的理解和阐述让我佩服得五体投地。我打趣她：“你昨晚又去梦游了嘎，李白给你敬酒了没？”数理化三科是杜玥瑶的死穴，几乎每次考试都要让她死里逃生一回。我俩本来乐观地以为：理科不好也没什么，到时读文科，就可以潇洒地和它们拜拜了。不曾想到世事难料，第二学期，新规定出台了，从我们这届开始要进行会考制度，两科以上会考成绩不合格的学生在高考中不能填报大学，真是要我们的命了！

杜玥瑶还有一个坏毛病，一旦她不喜欢的学科，她就躲避，懒得连作业都能逃就逃，我比她清醒理科成绩也比她稍好，所以决不纵容她，更没少骂她，逼急了我，我就把自己讽刺挖苦打击等等毒舌本领发挥得淋漓尽致，有几次，杜玥瑶怕得都不敢问我数学题，还闹出了笑话。我俩后面坐着的八春是班里的尖子生，杜玥瑶转头去问她数学第八题该怎么做，慌乱中竟喊成“第八春”，我噗地一声就笑翻了原本紧绷的脸，八春和她的同桌拍着桌子狂笑，杜玥瑶笑得直擦眼泪。

一好笑就流眼泪是杜玥瑶的一个让我惊奇万分的举动，我曾不止一次问过她为什么会这样，她擦着眼泪说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妈妈也是这样，然后我俩就笑得更猛，直笑得她的两只眼睛都成了兔子眼。形势如此紧迫，局势对我俩是如此不利，可怜的我俩只有把百分之八十的课余时间都拿来攻坚数理化，会考成绩也不过是勉强过关，而高考，我俩都只考了个专科。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真真正正看清了杜玥瑶的心，你知道她是用什么做成的呢？

是金子！足斤足两的金子！她学识广博又善良宽容，智慧风趣又真诚无私，今天我们才提到议事日程上的公德心，在那个时候杜玥瑶就已经身体力行地在做了。除了垃圾堆，她从来不会在任何地方丢下一丝一毫的垃圾，有了果皮纸屑，她都会随身带走。她从来不会破坏任何环境和事物，更不会随地吐痰擦鼻涕，我这双原本爱在课桌上乱刻乱画的贱手也是被她调教规矩了的。早点在教室吃馒头，掉地上碎屑于我们来说完全是见怪不怪的事，杜玥瑶不是，不管掉了多少，她都会认真仔细地拾起来一并扔掉，到后来，她干脆拿本大作文垫上，同样为我也准备好一本。

她维护一切美好的事物，更善待生命。我俩去一中山上背书，不经意在地面的草从中发现了鸟蛋，我除了惊喜就再没什么了，她不同，她会捡几个石头围在旁边，边做边说：这样这些蛋就安全了，要不然被牦牛或人踩到怎么办？它们的妈妈岂不要伤心死。

她还养狗养猫，假期来找我，从来都是牵着她的狗。她俩一路欢快地跑到我家外面叫我，然后我俩带着她的狗到草地上疯玩。我还隔三差五地听到她绘声绘色描述她家猫捉老鼠的丰功伟绩，但凡猫下崽，她就激动地和我一遍又一遍地描述那几个可爱的小生命……

高素质的杜玥瑶也有她的短板，她不会做家务，自然给人懒散邋遢的感觉。每到一个新环境，她都会捧着书看，很难参与到俗事中来。我想，这应该怪罪于她那个超级能干又爱大包大揽的妈妈。她的父母亲都在医院工作，她爸爸是毕业于医学院的鼎鼎有名的内科医生，在我读小学时还救治过我的父亲，这是我后来把杜玥瑶领回家，她们一对接，我才知道的。这对于杜玥瑶我俩的友谊无疑锦上添花，从那时起，只要我告诉家人我要去找杜玥瑶，那保证是一路绿灯，甚至我在她家吃了中午饭又吃了晚饭才回来，还敢理直气壮地对妈妈说：我在杜玥瑶家吃了，她妈妈做的饭那真叫天下第一美味，老妈，你真得去跟她妈妈学学，否则我可能得天天去她家端饭碗，妈妈满眼笑意地嗔我一眼道：“厚脸皮，你这个丫头就是个长不大的厚脸皮。”

杜玥瑶的妈妈是护士，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和杜玥瑶去她家，我和杜玥瑶还有她唯一的妹妹就只管呆在自己的房间里玩我们的，该吃饭了，端起碗一饱口福，吃完了放下碗就走人，她妈妈从来不要求我们帮她做任何家务，以至于杜玥瑶主动要求洗个碗都很少被应允。

高中三年，我俩做了三年的同桌，就连床都紧紧捱在一起。住校时，在一个盆里吃饭，一个口缸里喝水。跑学时，她天天在医院门口等我上学，然后一同回家，我俩分享所有的美食甚至衣物。放假我回老家，我俩频频互通书信倾诉所有的喜怒哀乐。升高二时，因父亲受聘于县志办，我们家又搬回了县城，这样，就连假期我也可以和杜玥瑶呆在一起了，为此，我俩高兴了好几天。

正值青春期的我俩，当然少不了男女间的小心事，只是我俩之间没有秘密。高一，有个同级不同班的男孩给我写情书，杜玥瑶我俩头碰头读完这封只有两行的情书，同时瞪眼相当不满地望着对方，我写完回信，顺理成章交给她最后操刀，不到三个月，我被这个无厘头给狠狠地甩了难过得不行，杜玥瑶没事人样吃着饼干说：“这有什么，你跟他交往时，就当是买了袋好吃的饼干，他抛弃了你，就证明这袋饼干发霉了，不得不回到他真正的归宿——垃圾桶。”

我抿着嘴笑，抓一块她的饼干狠咬一口再凶凶地诅咒：烂饼干死远点！然后慢慢就舒服了。

高二署假，我邂逅了一个在省城读中专的男孩子，从此谈起了鸿雁传情的精神恋。这个男朋友不但字写得难看，信也写得没有半点文采，幼稚苍白得时时笑倒了杜玥瑶和我。

整个高中，杜玥瑶表面乖得要命，但是青春的热血也时不时出现汛情，她一共暗恋过三个男孩，个个是帅哥。内敛矜持的她，不但拒不向对方表白连我都被瞒得严严实实，只是二十四小时泡在一起，啥也别想逃过我的火眼金睛，我双手叉腰一逼供，她的脸就红成了灯笼，然后就是笑得擦不完的眼泪，最后才极难以启齿地三言两语坦白事情的原委，倒也不是避重就轻简而化之敷衍我，的确是没有故事更没有剧情。

高一杜玥瑶暗恋的帅哥高我们两级，是她们医院的。读初中时，一天早晨上学时杜玥瑶的单车坏了，巧好被他碰上，他极积地上来帮忙修理好，就这样，帅帅的他在不经意间就叩开了她青春期的大门，但她们之间再也没出现交集，也就没了后来。

高二有段时间，我发现杜玥瑶一到课间就和班里的班草还有其她一个女生在走廊里玩丢石子的小杂耍，她们三个玩得乐此不疲，不亦乐乎。我奇怪了很久后决定围观，很轻松地就看到了杜玥瑶看帅哥时粘稠如糖稀的眼神，不料玩石子的游戏还没结束，班里就飘起了闲言，说帅哥和班主任的女儿周末约会，被班主任逮了个现形，帅哥被班主任臭训了一顿，还被逼着交了悬崖勒马悔过自新绝不早恋的保证书。

那几天，杜玥瑶情绪低落得一塌糊涂，上课犯迷糊，下课就睡觉，我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本来就是捕风捉影的事，我只好故伎重演，说某天有个女孩子看到了一袋自己最喜欢吃的且价格不菲的饼干，她摩挲着自己瘪瘪的钱包很久很久，最终狠下心买了回来，打开一吃，发现味道不对，再仔细一看包装，才发现自己搞错了，把喜欢吃的柠檬味买成了一向不接受的草霉味，怎么办呢？杜玥瑶你说她该怎么办？

杜玥瑶定定地看着我，红红的眼眶水气氤氲，良久，她说：“你个耗子精，什么都躲不过你那双眼睛。”我趁热打铁：“那就扔了草霉味的饼干吧，那是别人的所爱，我们干嘛要让别人的生活打乱了自己的秩序呢？”她笑了：“说你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了。”我双手作揖：“承蒙师傅盛赞，弟子才疏学浅，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高三时，一天放学，杜玥瑶先到单车棚等去上厕所的我，我走到时，看到她正和一个高佻颀长眉眼清秀的男孩说话。我走近一看，她的眼睛又泄密了，待那男孩骑单车走远后，我漫不经心地说：“招吧。”她大笑，本就绯红的脸更加鲜亮起来。她有点语无伦次，说：“假期里我和妹妹去广播台山上捡菌子碰到了蛇，吓得尖叫还又哭又喊，刚好他也在山上，就过来帮我们解了围，就这样认识了，但是这次不同，他还低我俩一级呢。”

我哄笑：“别自欺欺人了好不好，都心怡成这样了，还装。”后来的事实证明，我是对的，杜玥瑶偶尔看到他，就煞有介事的脸红，甚至挪不动步，我就笑得前仰后合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取笑她：“瞧你这点出息，一点单相思就把你弄成这样，如果真谈上了，你不得上吊或跳井。”然后俩人就笑成一团。

这就是杜玥瑶，芳心萌动也只远观绝不打扰的可爱又温柔的杜玥瑶。

后来，我常常在书上看到好多读书时的闺秘因为同时爱上一个男孩，结果轻则友谊蛋打鸡飞，重则互恨在心，老死不相往来。这让我相当纳闷，继而产生严重的轻视，说白了，其实她们的友谊不过是挂在口头上用来装点不孤独这个门面罢了，真正的友谊，应该是心的交流，灵魂的互补。通常读到和听到这样一句话：有的人一生也没有遇到过真正的爱情。 其实友情又何尝不是如此，有的人其实一生也没遇到过真正的友情。

当友情只是个道具时，自私自利及占有欲和虚荣心的着火点必然就很低，害人又害己就顺理成章了，只可惜这样的人似乎还不少！真可谓是人类的悲哀！

我们如胶似漆的友谊并未随着没读同一所大学而稀释和兑水，反倒越发地弥足珍贵。我俩的大学都在省城，我读两年制师大专科，她读三年制师专。假期，我俩一同回家，又一同上学，

上天眷顾，两所学校相隔不到一公里，抄小路走最多半小时我就到她们宿舍了。杜玥瑶读中文系，随时有看名著改编的电影的机会，我就跟着混进去。我们学校的炒菜很对杜玥瑶的味口，周末我俩就定在我们学校用餐。她们学校附近有家卖小锅米线的早点店让我魂牵梦萦无法忘怀，我俩周六就固定在她们宿舍睡，以方便我第二天早上能大朵快颐。

和杜玥瑶相处不久，大我一岁的她更多时候就自然扮成了姐。读高中时，只我要身体哪里不舒服，她就会向她爸爸要来药。冬天我的手皴，她就把她妈妈的甘油分给我，提水壶洗口缸甚至洗手绢袜子她都会抢在前头帮我。尽管她做很多事的动作看起来笨拙生硬得常常引得我发笑，但在我的心里，早已向她的善良深深鞠躬。

读大学，她对我的关心变本加厉，我爱吃烧豆腐，可一旦吃多就上吐下泻。两次后，她就开始对我进行严加管教，也同意我吃甚至陪着我吃，但绝对不准超过十个。我耍赖，她就轻飘飘地提醒：“又想打针输液了，上次还没疼够嘎？”我就赶紧闭紧嘴。我喜欢吃酸酸辣辣的小吃，她一见应季水果就清口水直流，我俩逛街，永远都是她坐在一旁吃着水果等着吃凉米线的我。

我们宿舍住七楼，水压小不说还随时停水，于是我的好些脏衣服就顺理成章变成了她的分内事。杜玥瑶没谈过恋爱，但是理论却一套又一套，随时把我指导得屁颠屁颠的。刚上大学时，我暗恋上了一个大我几级的老乡，无助煎熬得几乎失控，她就挑着下巴对我说：“干嘛一个人在这里寻死觅活的，喜欢就去表白了，谈成了自然皆大欢喜，被拒绝了你不会死掉不说，还了却了一桩心事，多好呵！去吧，找个时机尽快行动，成了你请客，败了我请你。”

我还真硬着头皮挑了个周末敲开了人家的宿舍，结果看到他搂着一个女孩坐在床上。当他向我介绍在读财大的女朋友时，我的心使劲地疼了一下，像被打针，但很快疼痛就过去了，并且就这么永远地过去了。

大一下学期，我们班有个男孩子追我，他就那么成天跟着我往杜玥瑶的学校跑，请我俩吃五花八门的东西。直到有一天，杜玥瑶再也招架不住打扰，跟我急了：“你要么板着脸拒绝，要么敞开心扉跟人家谈，不要这么无穷无尽地享受暧昧，不道德！”

入学不久，杜玥瑶也被狂追，她咬牙切齿地跟我说班里一个叫和文华的男生追他时，我感觉她是被疯狗咬了。她们宿舍的人常常拿和文华开涮她戏说她，她气得吹胡子瞪眼，要跟人干一仗的架势。那天，我终于一睹和文华，立即明白了杜玥瑶的一切表现，黑瘦又不高大英俊的这个男生，怎么可能成为杜玥瑶盘里的菜，开玩笑！我就试探杜玥瑶，我说：“你怎么那么好色，找个对象非得帅得人神共愤才善罢甘休，找个绣花枕头有何用，人要重心灵美哦。”

她不屑地斜我一眼，顶回一句：“知道相由心生吗？”很快，她又接过话头：“没什么，我就是喜欢长得帅的男生，这种人还能考上大学，那他的学识人品性格绝对不会有大问题，自古丑人多作怪，这种人就是考上大学，也存在极大的心理隐患，我相处不了。”听罢高论，我投降了。

大二下学期，杜玥瑶终于开始初恋，当我看到她那帅得快及明星的男朋友时，禁不住哈哈大笑。我俯在杜玥瑶的耳边说：“这回你如愿以偿了，如果你栽在这个帅哥的手里怎么办？”

她看着我嫣然一笑：“我愿意！楠木树下死，做鬼也风流。”这段恋情把杜玥瑶甜美得像喝了米酒煮鸡蛋，醉在其中快等不到毕业。一毕业，他们就结婚了，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在七零八碎一地鸡毛的现实生活中，这个家境贫苦自己又迟迟强大不起来甚至有点像刘阿斗的帅哥，真是让杜玥瑶历尽了千辛吃尽了苦头。

若干年后，我看着眼前判若两人、哭诉她丈夫诸多不是的杜玥瑶，不得不痛苦地承认：她的帅哥到底把她变成了活鬼。彼此彼此，我也刚遭遇老公出轨，他和小三怀了孩子，逼着我和儿子净身出户。讽刺的是，他是高级工程师兼老板，身价几百万，一点都不英俊的他却也没让我享受到心灵美。我俩只有惺惺相惜，骂一句：不懂得珍惜的臭男人些，死远点！

久别重逢的喜悦很快风干了我们的眼泪。我俩手挽手去逛街，我说：“其实杜玥瑶，我俩真该换下，你当初就应该找个有本事有钱的老公。”

杜玥瑶抢过话头说：“就是，我不能干，就连简单的家务事都理不清爽，生活上懒散但精神世界枝繁叶茂，一本书就是一天的我，如果结婚后家境殷实，不用为生计急得掉头发，很可能书都写了几本了。可是现在，别说书，我连个孩子都不敢生，就怕养不起。可是你不同，你能干又冲闯，头脑灵光又吃苦耐劳，如果当初嫁个本事一般般但能实实在在疼爱你的人，如今早就在康庄大道了上潇洒了。”

我又抢过话头：“可是现在，我除了儿子就一无所有了，儿子才六岁，我这个妈妈是该去挣钱还是该全身心抚养他呢？选择挣钱，儿子就有被废了的风险。选择陪他，注定生活清苦，更严重的是等儿子大了用钱的时间还在后头，到时我又该怎么办？”

杜玥瑶又抢过话，做了总结：“一句话，我俩就是命苦，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主！”

大二下学期，我和宿舍的几个舍友出了点状况，使我极不愿意再去面对，杜玥瑶豁达地说：“不想见她们就不用去见了，和我挤一起好了。”

我期期艾艾地问：“她们怎么这么坏，怎么要这样对我？”

杜玥瑶眼皮都不抬地说：“你比她们漂亮，嫉妒呗，早就跟你说过了，丑人多作怪，这下信了吧！”

我在杜玥瑶那里借宿到毕业，送我走那天，我俩在车站哭得天昏地暗。我想就算世界末日来了，自己也未必会伤心成那样。

刚工作那年，我俩频繁书信，时时向对方汇报着所有动态。一年后，杜玥瑶毕业留在了省城，她家也搬回了丽水，不知是她忙于应付新身份新环境还是家务事情感事，还是我正为一段感情和家里闹得鸡飞狗跳天下大乱的原故。总之，我俩的书信往来突然嘎然而止，联系从此中断。

再见到杜玥瑶已是七年之后。那是我人生比较光彩的一段，至少从表面上看是这样，我聪明淘气顽皮可爱的儿子刚满三岁，上着幼儿园，老公的公司日见起色，我和朋友合办的旅行社生意兴隆忙得不可开交，我天天出差满天飞，家里全交给保姆照应。

我去丽水出差时，打探到杜玥瑶刚好放假回家，就急火火地拨通了她家的电话。我俩约好在四方街汇合，我还在东张西望，杜玥瑶已经扑在我的肩头哭泣着了，我也喉头发紧眼窝发酸。我俩就这样相拥着在街心伫立了好一阵，慢慢平静了情绪后，我才发现眼前的杜玥瑶在七年时间的洗礼下，已经完全蜕变成了人间尤物：红润细腻的皮肤、精致的五官、黄底白花连衣裙、隐形眼镜，苗条靓丽妩媚迷人…再也寻不到当年圆胖粗壮的蛛丝马迹。

我惊叫：“你，你咋苗条成这样，变得这么美？”

她笑得两眼亮晶晶，说：“你不也没变吗？还比原先更有气质更优雅了，一看就是个典型成功女人。”

她拉着我就往她家去，吃着久违的她妈妈做的可口至极的饭菜，我仿佛一下子又是回到了高中。正当我陶醉地追忆着往昔时，她妈妈却怨天怨地地开始数罗起杜玥瑶来，说她找的老公没个正经工作，东打工西打工的，收入微薄得难以度日，隔三差五要靠家里接济。然后就说我活得明白，家庭事业双丰收，要杜玥瑶跟我好好学学……

可怜的杜玥瑶被批得一句话不敢说，闷着头往嘴里扒饭。老天，这和十年前同样的我们围在一起快乐吃饭时的情景简直大相径庭，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饭后，杜玥瑶红着眼跟我絮叨，她和他老公本来感情很好，可是毕业五六年了，他老公却怎么也适应不了打工的生活，怨天尤人，愤世嫉俗，频繁跳槽，到现在还拿着刚毕业时的收入，任她怎么劝怎么骂都无济于事，爱情自然差不多被消磨殆尽。

不过杜玥瑶就是杜玥瑶，铁姐就是铁姐，我俩好像只是配合下她妈妈展开的剧情友情客串了一把似的，很快就把这些个不愉快抛到了脑后，很快就牵着手绕有兴致地逛到大街上，叽叽喳喳指指点点个没完，七年的时间断层仿佛一秒钟就被我俩挤到外太空去当不明飞行物了，我俩就这么愉快地相处了三天，直到我结束了丽水的出差。

三年后的开春，由于种种原因，我杀回省城从头做起，第一个冲到我出租屋的，自然是杜玥瑶。我俩见面的一件事就是抱着又笑又跳，以此方式来庆祝从此不必再千里共婵娟。那时候，他老公边打工边上周末函授甚是忙，所以在学校附近租了房子。杜玥瑶的单位在城郊，坐公交很费时，所以她和老公一直聚少离多。我这一上来，时间仿佛又回到了大学，一到周末，她就准时出现在我的门口。

五·一节我俩带着我儿子去上街。走到一家童装店，我看到有套T恤很合适我儿子，就进去细看，杜玥瑶我俩还像从前那样一唱一合，极其默契地把价格砍到了我的心里价位上，成交。不料下午刚到家，杜玥瑶我俩聊着聊着，猛然发现给儿子买衣服时我俩付了两次钱，而厚颜无耻又贪婪的老板娘居然都收下了。

我一时又急又气又累，便大骂起杜玥瑶来，她还像从前那样低着头嚅嗫：“我想着从没给小侄子买过礼物，今天刚好过节，又怕你坚决制止，所以就背着你给老板娘付了钱。”

我的心一下子软了，再细想，这根本就不是杜玥瑶的错，二话不说就拉着她冲出门。毕竟做贼心虚，我只发了三分威，老板娘就手忙脚乱面部痉挛地退了钱。想起刚刚自己对杜玥瑶的凶相，我惭愧得直想撞墙，而这样对她，在高二时还有过一次，我永远也忘不了，当时就发誓再也不对杜玥瑶无理取闹，可今天，我真是恨死自己了。

高二放署假前一天，班里公认的最神叨的女生付一艳轻佻地跟我说：“我们班的女生都在说杜玥瑶交了你这个朋友真是亏了，只见她请客，不见你出钱，班里交什么费用，大半都是杜玥瑶垫付，真不知杜玥瑶是怎么想的，还跟你好成这样。”

我承认，她说的话句句属实，我更承认，我被这些话当场摞倒，再也没有爬起来的勇气。和杜玥瑶一同回去的路上，我情绪低落得哭都哭不出来，就这样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地回到了家，连她跟我道别都没理。一到家，我就伤心地哭了，因为父母管教太严，我平时的零花钱是比杜玥瑶少很多，再加上她总是抢着付，我要还她，她就跟我急，几次以后，我就被惯坏了，坐享其成麻木不仁，以至于今天被钉在了耻辱的十字架上。

我哭够了后冷静地想，也好，明天不就放假了吗，从此我再也不找她，就等于自己没有这个好朋友。可第二天傍晚，杜玥瑶却牵着她的狗在我家楼下叫我，人叫狗吠的乱成一团，我没法装作听不见，只好硬着头皮去下楼，我努力低着头不看她，可是心里却汹涌澎湃，泪水随之噼哩啪拉暴滴。她说：“我就知道你有事，先哭吧，哭够了就说出来，我俩一起面对，昨天我不敢问你，是因为我以为是你家里出了事。”

我一下子就来气了，拖着哭腔朝她吼：“杜玥瑶你再别来找我了，我们的朋友缘份已经到头，我们班的女生都在说，我是个不懂害臊的人，天天用你的钱，占你的便宜，让你吃了多少亏，对不起了，我以后再也不跟你在一起了。”

我说完转身就走，她一把抓住不让我走。我越使劲挣，她越抓得牢，我们就那么僵持着僵持着，直到杜玥瑶也开始抹起泪来。我没好气地问：“你哭什么，你有什么好哭的，人家说我不要脸，又没说你！”

她低着头小声却笃定地说：“可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从来没有。”

听她这么一说，我的眼泪一下就风干了，原本堆积如山的委屈瞬间灰飞烟灭，心一踏实，自己就被打回原形。我转过头，满眼企求地看着她：“那你说我今后该怎么办？”

她擦干了眼泪，想了想，一脸诚恳地说：“今后我会跟那些嚼舌根的人说，你们只看到红嘉占了我的好，怎么就没见着我和红嘉打不到饭就去她哥哥家吃，你们一天一壶开水必须到开水房排队有时候还两手空空，可我一天想用多少壶开水都不成问题，到她哥哥家提就成。有次我不小心弄丢了英语课本，还不是她哥哥帮我去同事那里找的等等，你看这样行不？”

我心悦诚服地笑了，她说的一点不假甚至还不全，也足可以把那些鸡嘴打成鸭子嘴。我更加信赖她了，暗暗感谢老天，能让我交到这么好的朋友，并在心里狠狠发誓，这一生绝不负她绝不伤害她。

八月的一天，杜玥瑶很忧伤地跟我说她怀孕了，可她心里好矛盾是否该留下这个孩子。我一听就跳着脚大骂：如果你再敢拿掉这个孩子，我就跟你绝交！我知道，结婚了七年，她已经堕了四次胎，而她现在已经是三十二岁的人了。在我软硬兼施又拉又打的高压政策下，杜玥瑶终于答应不管未来有多艰辛，也一定生下这个孩子。

我把从家乡寺院向活佛求来的佛珠套到她手腕上，把吉祥结牢牢系在她的脖子上，对她说：“有了这些，你们母子就绝对平安了，你就踏踏实实把心放好。”

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行动也越来越笨拙，可依旧个个周末都来和我小聚，顺带看老公。小孩在肚里游动起来后，杜玥瑶的情绪又高涨了许多，乐此不疲地叫着我穿梭在各个母婴用品店，计划着要为宝宝准备些什么。在公交车上遇到谁给她让了坐，她千恩万谢后，还感恩戴德地念叨一整天。我吐糟：好了，行了，你别社会主义好地唱起来吓着人。

春节过后不久，全国一夜之间被非典闹得人心惶惶，草木皆兵。预产期在四月的她，还必须坐车回到父母那里生小孩，因为她来自遥远山区的老公的父母早已身亡，而我身边还带着六岁的儿子，实在是力不从心。那天下午是我送的她。三月底的春城，暖风轻拂，阳光和煦，花红叶茂，春意厚浓，美不胜收。一路上，我俩不约而同聊到了高三时，班里组织看超级哭片《妈妈再爱我一次》，我俩从头哭到尾，哭得瘫倒，哭得脱水，哭成了重感冒，第二天操着浓重的立体声取笑对方。

杜玥瑶感慨说：“那时看只觉得孩子小可怜，让人心痛得哭，现在身为人母了，才知道其实母亲才是最可怜的，如果我的孩子也遭遇那样的事，我注定不死必疯！”我点头应是。是的，善良的杜玥瑶对待非亲非故的我都可全抛一片赤子心，更何况是她心头的一块肉。

我不想加重她的忧思，就故意打击她：“别想得美了，你有得起嫁大富人的命，现在就不用坐长途汽车了，省省吧。”她又笑得不能自己，手心手背都擦满了泪。

因为非典，车站变得从未有过的冷清，她坐的那张夜卧车只有六个人，看着她大腹便便在逼仄的车上行动，我是又心疼又欣慰。心疼是肯定的，别说是好朋友，这种情形，只要是女人，相信都会生出这份怜悯之心。欣慰的是，在我三寸不烂之舌的执着努力下，杜玥瑶终于愿意和家人冰释前嫌，回家生小孩，更何况她爸爸还是那样的名医，我这颗心终于可以踏踏实实放回原处了。

一个月后的一天下午，她妹妹给我打来电话告知，杜玥瑶刚刚顺利生了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我欣喜地应着，眼泪却不知不觉滑落，有种奇怪的感觉，似乎九年后我义无反顾杀回省城，为的就是这个可爱的胖小子。

杜玥瑶带着半岁的宝宝回来上班后，我们这两只忙得不可开交的老母鸡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抬脚步就走想聚就聚，甚至连打个电话都得忙里偷闲挤出时间，往往没讲几句就那边孩子哭，这边孩乱的……

除了友谊岿然不动外，相处的时间和交流的欲望严重滑铁卢，唯有在心里说，有友如斯，夫复何求，一路珍重保平安！（张月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