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木碗厂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5-10-06 10:43:06

满月时,我便有了一只属于自己的木碗,那是我的外曾祖父精工细琢十几道工序,亲手为我制作的。那只颜色绯红,附着精美图案,有着曼妙身材的小碗一直陪我度过了童年时光。

记忆中,我将那只木碗取名为“阿祖碗”,每每外婆要给我倒上煮好的牛奶和酥油茶,小小的我便会嚷着:“我的阿祖碗呢?我的阿祖碗呢?”说着就乐颠颠地跑到碗橱边上,从一叠形状各异的木碗里找出属于我的木碗,端放在火塘上,看牛奶顺着小锅愉悦地流进木碗,然后捧起碗,喜滋滋地朝着外婆笑。我的外曾祖父在帮我做这只碗时显然是费了一番心思的,他在碗口边绘上了一枝被风吹弯的柳枝,柳枝上面还栖着一只欲飞的小鸟,那金色的柳枝和小鸟恰如其分地生长在暗红的碗身上,似乎再看一眼,那柳枝便会随之摆动,鸟儿便会朝我啁啾,或是展翅飞翔。每到这些时候,外婆总会耐心地说:“只有央今吃饱了,小鸟才不会饿着。”于是我总会力所能及地将肚皮撑得滚圆,日渐与木碗的身材相去甚远,一度成为令家里人骄傲的小胖妞。

外曾祖父给我做碗时已是70余岁高龄,我那只碗,就是他在木碗厂里做的最后一只。

入学后,我的生活再度与木碗厂息息相关。学校的隔壁就是木碗厂,它是村里占地面积最大的建筑,厂地的前方还有一块较大的院坝,开满了各式各样的鲜花,于是,它自然而然地成了我们最佳的娱乐场所。躲猫猫、编花篮、跳皮筋、打仗……,没完没了的游戏,没完没了的欢笑。当然,有时候我们会迎来师傅的怒斥:“太吵了,太吵了,要闹去外面闹。”我们就会变得安静一些,之后又是更大的喧闹,然后狡黠地笑着看师傅从门里探出的无奈的脸。

在我的记忆里,木碗厂不仅巍峨,而且雄壮,外观淡白的碉楼一共三层,檐间龙飞凤舞,藏八宝等图案安详地舒展在门楣的附近,组成建筑的每一块木材都被师傅漆得流光溢彩。推开一扇你能推开的门,就可以看到满屋金灿灿的木制生活用品,即便在阴天,也会被它们太阳一样的金色光芒刺得一阵眩晕。在那时候,村民们想要一只理想中的木碗,便可拿着木疙瘩到木碗厂找师傅,传几支烟,削几个水果,再聊几句,道几声感谢,半月以后进厂,便可以在屋顶那批迎着阳光一起盛开的光芒中找到自己的木碗。

无法准确地说出对木碗厂的迷恋,离木碗厂10米之遥,便可以闻到木屑的香,土漆的香。是那么普通难看的木疙瘩,用松脂胶固定在旋碗机上,在电力马达的带动下,在师傅握着的类似于小型撬杆的旋碗工具之下,“嗡嗡”地飞快旋转。师傅几近于舞蹈般优美动作的片刻,木屑漫天飞扬,一个木碗的雏形便在飞旋之中形成。待马达停下,师傅便往木碗浇上一瓢冷水,摘水果一般摘下木碗,轻轻往厚厚的木屑上一扔,手摸上去,出锅馒头般暖呼呼的。怎么看都感觉有趣,怎么想都觉得神奇,但师傅的解释永远不会满足我们对木碗成形的好奇。于是有一天,我乘着师傅外出解手的时间飞快地打开电闸,学着师傅的手势旋开了我第一个也是唯一一只木碗,但我没有等到手与碗的舞蹈,只听咔滋咔滋几声反抗,脸上就被几块木片击中,随之“小撬杆”被飞旋的木疙瘩迅速弹出,震得手掌猛疼。我胆战心惊地关上电闸,看到了活生生夭折在我手下的“木碗”,也看到了立在门口一脸惊恐的师傅。由此,我们受到了最严厉的惩罚:除非有大人带,小孩一律不许进旋碗间。

渐渐地,被旋碗间隔离的我们转移“阵地”,溜到二楼的木碗加工室。于我们而言,木碗加工远没有旋木碗来得有趣,但那里有性格和蔼并且非常会讲故事的农布舅舅。当时,农布舅舅的工作一般就是对成形的木碗做一些打磨砂、修补一类的加工工作,加工室里常常安静得就剩下砂纸抚摸碗面的“沙沙”声。我们歪着头席地而坐,等待我们一律尊称为舅舅的农布慢腾腾地咳嗽一声,然后再将“阿尼洞”(老熊)、阿古顿巴的故事继续下去。当然,这时候我们还会听到许多关于木碗的相关知识,譬如说,一只木碗从开始制作到完工需要的工序:买来优质核桃木、杜鹃木、五角枫木等木疙瘩,将木疙瘩煮透、晒干,旋成木碗。修补加工,用砂纸打磨光滑。上土漆,将木碗放进地下室用湿润的毛毡包裹。在地下室滤水捂干。把捂干的木碗拿到太阳下暴晒。在木碗面上描画各类图案,添加金箔增加亮度,再上一次土漆……经过这精工细琢十多道工序之后,一只漂亮的木碗才算完工。在当时,幼小的我们对这么多繁杂的工序是毫无兴趣的,只为了农布舅舅要考问我们某道工序,以此来换取继续故事的条件,我们才会像背课文一样反复记在心里。然而这一记,却也再没忘记。

那些关于木碗厂的记忆尽管欢乐,却又是短暂的。大约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时候,木碗厂便彻底地关上了大门,只有几个曾经在厂里工作的老人偶尔打开门锁进去,不久便匆匆地出来。我们没法再进木碗厂了,就在厂边的空地上玩耍,玩累了就看看那道油漆斑驳的大门,想想那些听故事的日子,很近,却似乎也再回不去。

木碗厂彻底关闭了,它再也没有木屑的香,土漆的香。我们有过惆怅,然而,又会重新找到新的乐园,逐渐习惯没有木碗厂的日子。

之后,便是离乡外出读书,暑、寒假回来,看到一些更小的孩子在朱门紧闭的木碗厂边玩耍。这时的木碗厂,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风采,风雨洗淡了油漆的鲜艳,墙壁变得斑驳,檐间的龙凤执拗地飞翔着,却有了孤独与沧桑。看到做游戏的孩子,像看到我的从前,而我再也不屑于玩这样的游戏。但在离家求学的日子里,无论我在什么地方,遭遇怎样的寒冷,我的心里都会有一种温暖:家里的碗橱里永远都会躺着一只专门属于我的木碗,安静地等待我回来使用。无论它出自于谁的手,无论它取于何种木材,都与家里所有女用碗一样,有着弧形的曼妙身材,提醒我会逐渐长大,继而拥有所有女性一样的特征和她们简单的幸福。

记忆是神奇的,一些许久以前你觉得并不足以挂齿的场景会慢慢放大,像一场电影在脑海里重映。许多年以后,“阿祖碗”与木碗厂的记忆促使我找寻木碗与木碗厂的渊源,让那些离我远去的细节与过去的时间再度连接,人-路-碗-厂,像一张相对松散的网,却足以组成一部相对完整的历史和故事。

众所周知,滇藏茶马古道是自唐代以来逐步形成的沟通川、滇、藏边三角地区的古商道,通过这条民间贸易的商道,藏汉的物资交流持续了一千多年,并在上世纪中叶的抗战期间达到了鼎盛。村里的“资纳腊”(黑岩山),就是滇藏茶马古道中北上进入川藏的唯一通道。如今,在茶马古道上驰骋颠簸过的人马虽已不在,但作为滇藏茶马古道上的一个必经之地,古道和马帮留下了许多渊源流传的故事。据说,当时村里被乡邻们尊称为“阿大陆”(陆哥)的英俊男子,便是在茶马古道上风流一时的人物,在上世纪30年代末,他便有了颇具规模的木碗作坊,茶马古道上有过他的马帮,马帮上驮的,便有他的作坊里生产出的木碗。

令人遗憾的是,外曾祖父扎史孙诺约在阿大陆25岁时出生,没等外曾祖父长大成人,阿大六便客死他乡。两个乡土人杰没能有机会碰撞出我所期待的精彩。

自小,外曾祖父便对木碗制作有着浓厚兴趣,并且天赋过人,他从18岁开始学习漆艺,之后进西藏学习绘画,并传授土漆工艺。上世纪60年代,他在村里创办中甸县木碗厂,又是厂里的木制品画师和土漆大师傅。他先后7次到昆参加名特产品会议,又多次赴京、成都进一步学习画艺、漆艺,是木制品界的佼佼者。在我的“阿祖碗”之前,便有许多散发着阳光般暖色的木碗、茶桶、糌粑盒、酥油盒等传统工艺品经过他和同事的双手,被驮上马背、大卡车,开往滇、川、藏等地区。

也许我可以透过时光,以我的文字重建一个木碗厂初建时的简易情景:河谷之春,泥土苏醒,连花朵的香气都是多余的。木碗厂立在狭长的河谷之中,与职工宿舍朝南相连,虽说是方寸之地,但人来人往,是方圆百里之内的热闹之所,旋碗声,磨砂声,笑声,咳嗽声,说话声,连成一片。叼着烟锅或吸着鼻烟的是师傅,他们一般忙于外交,外兼手艺传授、产品外销联络等活计,师傅表情严肃,多半白了双鬓,走路背着双手,高兴时候嘴角歪一下,算是笑。梳着大辫子的是年轻的学徒姑娘,她们学的是木碗的加工工序,往往穿着肥大的裙裤席地而坐,用画笔或是漆刷轻轻描绘着,澄澈的眼睛温婉地包围着木碗的弧度,朴素美好得像从地里刚长出的麦芽。旋碗的伙计头发和胡茬上总是挂满木屑,就算手不顺畅,他们也不急,慢腾腾地吧嗒一锅烟,等心静下来,才慢慢操起工具,将手里的木疙瘩冠以理想的性别和年龄(木碗还可分为童碗、成人碗)。“踏”木间里总是吵嚷得厉害,前来“踏”木的,多半是村里打短工挣钱的村民。因为当时没有电,才有了“踏木”这个活,即用人力踩踏带动旋木机旋转。他们喊着号子挽着裤腿有节奏地踩着踏木机,浑身洇出汗水,等与之相邻几步之遥的旋木师傅一声“停”,他们才跳下踏木机,抹一把脸上的汗水。等到太阳偏西,几十名员工陆续回家,或回到宿舍,继而炊烟四起,情歌响起……

当时厂里的工人除了工银外,还有粮票、酥油票、布票等票据享受,相对于人民公社里的农民,算是“白领”,因此,能进木碗厂,在那时是最令人骄傲的事情。

到70年代末,几场革命运动下来,木碗厂慢慢衰落,收益已经不能满足越来越多的职工的工银发放,木碗厂里生产散漫,怨声四起。80年代初,分到土地的木碗厂职工如鸟兽散,仅剩下了几个厂里的“老资格”撑着生意自给自足。显然,在我记忆中曾经风光的木碗厂,就是它最后的光辉。

还没等我理清这些脉络,木碗厂早已不在。木碗厂门关闭之后,迎来的是典卖,继而被拆除,成为家境较为殷实的人家的房地。每每靠近那块曾经矗立着木碗厂的土地,除了那些细碎的回忆,以往的种种已在视野中了然无痕。

所幸木碗厂还是留下了它的根脉,它在时光中发展成十余个小作坊,在寂静的河谷之中嗡嗡作响,生产出被冠以性别和长幼的木碗进入滇、川、藏藏民家庭,有的被镶上金底银边,有的被描上花鸟果木,有的躺在精美的橱窗里,有的睡在牧民的怀里……

想起故乡我就会想起木碗厂,它的消失似乎只是为了在我的脑海里生长,甚至飞翔,然后缩回腾空的双翼,具体到那只在碗橱里等我回来的木碗。(作者:央今拉姆)

责任编辑:和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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