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我的体腔一阵紧缩。我终于在这个故事里嗅到了一丝可能有关于扎布的气息,那青稞酒的酒劲混杂着故事的跌宕让我的心张开兀鹫般的翅膀,几乎扑向在胸腔之外。 那是6年前的9月13号,那时我与扎布已经订婚,我们正一点点地把我们小小的喜房布置成理想的模样:有端美的佛龛,漂亮的厨房,温馨的卧室和安静的书房。我们想象再过几年,会在湖泊和草原附近的村庄盖一幢小屋,养马和牦牛,在地里种上洋芋和蔓菁,看孩子抱着藏獒在草地上玩耍。 那年的9月13号像每一个我走过的9月13号一样没什么异常,在那个早晨,我像每一天一样撕去移动公司赠送的日历,把淡绿色的13号揉成一团,扔进纸篓,然后与扎布分头到各自的单位上班。 午间,扎布发来短信说他晚上要开出租车载客。我发回他:又开?不行,不准。扎布回:已经决定。我发:这星期你又没有晚饭吃了。扎布回:行,我去我妈那里吃。 扎布是头比我还犟的驴,6年来我们互踢无数次,伤了彼此无数皮毛。扎布在三个月前兼了开夜班出租车这个职,每周开三个整晚的夜车,说是他计划给我买一份精美的礼物,可还差那么一点钱。短信归短信,这里面包含的情意我能不领会吗?下午下班后我乖乖地买菜做饭,然后给他发短信:老扎,我在锅里,饭在床上。许久后,扎布回:嘿嘿,已吃,明天回家时再把你从锅里捞出来…… 那依然是一个普通的夜晚,互道晚安,然后入睡,可那分明又有着许多的不普通。半夜时分,我被左手腕上的绿松石手链惊醒了。那绿松石在黑夜里突然紧贴着我的皮肤激烈地战栗,仿佛在经历一场激烈的战争,让我心惊肉跳。我猛然从床上坐起来,扭亮床灯。这时,手链停止了痉挛,取而代之的是一股热气,像泉水一样从手腕喷涌向我的指尖,随后,一阵刺骨的凉湮没了这一股热量。 我不知道这预示着什么,心脏砰砰乱跳。我呆滞了一刻,看表,时间11点45。我拿起手机拨扎布的电话,无人接听。再拨再拨,依然是无人接听。 窗外是茫茫的夜,可我无暇顾及,穿上衣服闯入黑夜,停在街边一辆辆地拦出租车。我往脸上堆满笑容,向停下车的出租车问,师傅您好,你认识扎布吗?……一连拦了第6张,才有师傅说,认识,是今晚刚替老七接班的小子。他说半小时前还看到扎布了,那小子好好的,心情好着呢,兴许是不小心把电话弄成静音了,大半夜的你别乱跑,不然又成那小子找你了。 我舒了一口气,梳理忐忑的心情回到家里重新躺下。迷糊之中,我做了许多细碎的梦,梦里我的一只鞋丢了,我光着一只脚走路,硌得脚板生痛。 第二天早上7点,我接到扎布的电话,可说话的是另一个人。对方说:你是扎布泽仁的家属吗?家属?!我的心里不祥的预感油然而生,舔舔干裂的嘴唇,说,是。对方说,请你来城郊桑布老村口认领扎布泽仁的尸体…… 是的,就是在13号那个万劫不复的夜晚,扎布永远地离开了我。 面对艾朵朵,我使劲咬住嘴唇,让心里的翻江倒海化作安静而刺骨的疼痛。 我不知道这个女人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但我必须保持冷静,听完这个故事。 (十) 旦被押走两个星期后,我在索朗警官的帮助下开始了这次行走:从拉萨坐飞机到香格里拉,然后坐客车到旦的故乡。起初,达娃你并不在我的行走计划中,可走完旦的故乡之后,你成了我这次行走不可缺少的最后一站。 做笔录的警察说旦并不叫旦巴,他的身份证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真名都丹江初,高中毕业后在老家务农并结婚生子,7年前进城务工,两年后与一个同伙在州府驻地的县城抢劫未遂后杀人,同伙落网,他潜逃到拉萨,隐姓埋名至今。 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我不相信我的旦会做出这样的事,无法接受与我耳鬓厮磨近6年的人是另外一个人,是一个有家庭的人,是畏罪潜逃的杀人犯。这个事实几乎逼疯了我。我想见旦,想当面与他问个清楚,想亲耳听到他对我说明一切,但我始终没能再见到他。幸好索朗警官接受了我没完没了的访问,他告诉我旦是重刑犯,目前严戒一切探访,而且,他已被押至离犯罪地较近的看守所,案情正在进一步审查中。 索朗警官是个善良的人,在他冷峻的外表下有一颗热情的心,我们在短短几天内相识并相知,他似乎总能探明我的心结。后来,我想到旦的故乡访问他的故土和家人,他还给了我地址和他家属的姓名,并告诉我,等有机会探望旦的时候,他会通知我。 我把小允送回湖南老家,没来得及照一照镜子,就直接飞到Y县,又一路颠簸来到了旦的故乡。 我终于来到了旦的故乡。6年之中,我曾以无数的方式幻想过与旦的家人见面,幻想他们平和而喜悦地接纳我和小允,唯独没想过最终是以这样的方式。 旦的故乡是小而安宁的村庄,坐落在岩山下,公路的两旁。我找到了旦的母亲和姐姐,令我没有想到的是,她们竟然认识有我这么一个人。原来旦与她们偷偷有着联系,因此她们对我们的生活有所了解。旦的母亲和姐姐像接纳亲人一样接纳了我,但悲伤是不言而喻的,老母亲斑驳的头发是在那一夜完全雪白。她说,迟早有这么一天的,她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她日夜挂念日夜焦虑,总害怕这一天到来,可似乎又在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 我在旦的老家住了一个月,这让我对他的从前有了了解。高中毕业两年之后,旦的父母不顾他的反对,让他做了村里一户人家的倒插门女婿,女方大他8岁。 旦的母亲认为自己是为了儿子好,女方经济相对宽裕,而且勤劳能干。旦是个英俊的小伙,但无论是干农活还是找副业,都不是他的强项。从了母亲之命以后,旦开始了他的倒插门女婿生活,他接受了一切,两年之后,还与妻子有了孩子。旦的母亲认为他就会这样安稳地过一辈子。 旦的家乡在河谷地带,土地少,做倒插门女婿有他的好处,却也有他的难处。作为一个父亲,他选择了去城里做一些小生意。刚开始那年,他总能拿些钱回来,性格也变得开豁爽朗。旦的母亲为他暗暗高兴。可后来有一天,他一脸潦倒地背了个挎包回到他母亲那里,住了两天,又急匆匆地奔赴县城。这之后不到两周,旦就失踪了。失踪半年之余,家里陆续来了警察,家人才知道他与身无分文的同伙借高利贷做生意,到期时还不了钱,被人围追堵截,最后选择了抢劫出租车司机,抢劫未遂便杀了人。 对不起达娃,虽然这让人不太愉悦,我还是想继续我真实的叙述。 旦的姐姐说,几年之后她接到旦的电话,曾经劝过旦偷渡出国,越国境线后改头换面,重新生活。可是旦固执地留在了拉萨。 我还兀自编造了一个杂志记者的身份去两公里外的一个村庄偷偷探望了旦的妻子,他的儿子现在在县城上中学。 6年之间,旦的婚姻已被自动解除,他的前妻已经另外找了个男人,是个还俗的僧人,还有了个4岁大的女孩。从看到旦的前妻那一刻,从她精神面貌,从她脸颊上透出的淡淡红晕,我便知道她现在过得还好。 出乎我的意料,旦的妻子看上去善良并且大度,是个口直心快的人,并不忌讳与我谈及旦的事情。她说旦并不疼爱她,总是跟她发脾气,做农活总是挑三拣四,有一回他甚至还拿了她辛辛苦苦捡了一整个夏天的松茸攒的钱买了他心仪的皮衣。她说她知道旦不安分,让她心灰意冷。她说旦心眼不坏,但读书读坏了农家人的身子,是个好吃懒做,眼高手低,除了有一张好看的脸蛋之外一无是处的男人。 他们之间也许没有过爱,也许爱已经被磨砺殆尽,空余下已与现实无关痛痒的恨。在两个人之间,爱似乎是虚无的,它会随时间改变,甚至消失,但爱又像衣食那么实在而不可或缺,一旦没有了它,人与人之间携手向前的路便会阴霾重围,还会被新生出的岔路硬生生截断。 我不甘心,还在旦的村庄找了几个老人问话,可他们对旦的评价都不是那么好。 我像个丧魂落魄的侦探一样回到旦的老家。旦的身影在别人的叙述里左摇右晃,分成无数个旦在我的脑海里盘旋。他的历史不断地刺痛着我,而他留给我的往昔却在回忆里温暖着我。渐渐地,我已经没法按计划安静地呆在旦的村庄。 像做梦一样,我在一个下午临时决定,包了一张面包车从旦的故乡出发。我太累了,我一路昏睡,梦里有战争,有挣扎,还有巨响……过后,我发现自己竟然立在独克宗古城停车场内。我在县城转了两圈,在古城转了两圈,又在月光广场转了两圈,然后拨通了你的电话。我只是特别想要倾诉,我想只有你会愿意听这个糟糕故事。 对不起,达娃,我还想代表旦向你致歉,尽管我不奢望你的谅解。 (十一) 独克宗13号里的陈设在我的眼里空无一物,我似乎在一片旷野上与一个与我毫无关系却又息息相关的女人对峙,我像一匹兽,无奈地聆听岁月苍茫的脚步掠过身体,放肆地看对方撕裂的伤口流出汩汩的鲜血。 呆滞许久之后,索朗的身影在我的脑海里明晰起来。我刻不容缓地需要证实,我机械化地拿起手机,一边走向门外,一边告诉艾朵朵,请你等等我。 站在酒吧门外的青石板路上,我拨通了索朗的电话,我听到我的声音微小而又虚弱:你在哪里?索朗说,我已从拉萨返回,在县城。我顾不了太多,说,索朗,我很想见你,我在月光广场。索朗说,好,马上到。 我把独克宗13号甩在背后,把艾朵朵甩在背后,飞快地奔向月光广场。我听见我前行的速度把周围的月光扯成碎片,像被风刮起的雪花一样在夜里乱撞。 我孤单地立在广场中央,看着索朗不慢慢地走向我。他高大所以让我想要依靠,孤单却又令我安详。6年之间,我几乎隔断了与外界的联系,只有这个男人陪我去看了无数次草,承受了我无限的冰凉和沉默。我以为时光和意外已经将我的心凝固成了石块,而实际上,我的心就像荒原上的草,从来都未曾停止过汲取阳光和水分的渴望。我不由分说地和四散逃窜的月光一起冲向索朗,挤进了他宽大的怀抱: 艾朵朵说的都是真的? 她找你了? 是的。 都是真的。 罪犯落网了,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想当面告诉你,计划是在明晚。 …… 在索朗的怀抱里,我的眼泪、心声和身后汩汩的泉水一起流出:罪犯终于落网了,扎布案子可以结了,可是,索朗,我并没有像想象中的那般开心…… 索朗没有言语,他紧紧地、无声地抱住我,任我磅礴的眼泪打湿他的胸膛。 (十二) 在独克宗13号这个安谧的酒吧里,我终于讲完了我的故事。平时不是特别善于表达的我似乎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扶持着、促使着,不留一点余地地向达娃袒露了自己的往事和心声。 在我的讲述里,我看到达娃把她的嘴唇咬出了鲜血。我希望她在那一刻跳起来,狠狠地扇我一个巴掌。可是,在最后,我看到了她眼中的疑惑、迷茫、伤痛最后化为了同情,这是我没有想到的结果。 旦被捕以后,我曾经疯狂地找过索朗警官,在他的讲述里对死者的爱人达娃的情况有点滴的了解,我知道她经历了很长很苦的心路历程,在离开拉萨以前,我还跟索朗警官要了她的电话号码,但当时我并不明确自己到底要干什么。 杀人者是我的男人旦,我作为旦的女人,找了被杀者的女人说话,于胆小、怯懦的我而言,这是一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而它却又实实在在地发生了。在月光广场乱转那时,我没法见到旦,只有想象中达娃的身影在我的心里不断放大,大到让我不可遏制地打了电话约她出来。在广场等她的那一刻,我为自己的冲动有些后悔,我甚至想偷偷地溜掉,或者藏在暗处,只偷偷地看一看她。但是,她的到来让我打消了刚刚萌生出来的后悔。我不知道我该如何叙述我想说的话,但在独克宗13号坐定以后,我缓慢、真实而又顺利地打开了自己,这样的状态让我暗暗惊讶。 达娃拿了电话走了,她让我等她。我听到她用了一个请字,我很欣慰,却又有说不出的难受。她棕色的挎包安静地留在座位上,表达的也许是对我的信任,也许是她的慌乱,还证明她还会回到酒吧。 达娃,你多么的不幸,但你又多么的幸福。在索朗警官的钱夹里,我见过你的照片。他说那张照片是从你的相册里偷偷拿的,在他的钱夹里呆了4年之久。 独克宗13号慢慢暗了下来,只有丝绸般的月光包围。怎么突然这么冷?我似乎是独自一人坐在一个树林里?似乎那个吧台上的不是一个美丽的女子,而是一株冷杉?我怎么越来越冷,浑身剧痛?…… 没能够等到达娃回来,我被一阵强风刮出了独克宗13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