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克宗古城13号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5-10-06 10:40:18

(五)

我虽然不喜欢13这个数字,但我得承认独克宗13号是个好地方。火炉里生着旺旺的火,屋里的每一个细节设计都匠心独运,透着古朴与清新,让人感觉身处于大自然中。那吧台上的女子娴静优美犹如月光,而悠远的音乐却让人无端端想起一群赤裸的黑女人敲着鼓点迎风起舞,那应该是在无垠的原野上,有飞跃而过的豹,还有驻足眺望的鹿,那鼓点是悠远而深厚的,她们跳跃的黝黑身影与大地是同一种颜色……

我想我已经微醺了,那音乐中我生发出的想象逐渐地牵引着我偏离见这个女人的初衷。我看了看表,与艾朵朵在酒吧中的又一阵沉默对峙已近40分钟。我及时扭转思维,轻轻敲了敲桌面,说,艾小姐,你找我做什么?

艾朵朵似乎这才如梦初醒。她喝下一杯酒,半响,方用细小的声音说,达娃,我想恳请你听我讲个故事。我有些诧异:这故事与扎布有关?艾朵朵又沉默半晌,说:有。

我突然恼怒起来,心里散碎的情绪突然变得具体:难道扎布曾经瞒着我做了什么?要引一个湖南女人千里迢迢到独克宗古城找我,找我还为了说一个故事,说一个与扎布有关的故事。我的心里翻江倒海,恨不能自己此刻就是一架X光机,把对面这个一脸纠结的女人的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扎布给我的往事是纯净无双的,我不希望有任何事情玷污我的记忆。

可是,我也许更需要面对现实,也许我会有其他意外的收获。我把这种恼怒强行压制了下去,把语气调到温和的程度,对艾朵朵说,请讲。

艾朵朵说,我想从我的这次行走说起。

(六)

为了这次行走,我把我10岁的儿子小允捎给了远在湖南的父母照管。在我身边的人看来,这次行走实属不必,但于我,却非常重要,我想要通过这次行走,真真切切地了解旦。

我本名叫艾红,红色的红。在遇到旦巴之后,他给我取了朵朵这个名字,他说朵朵藏语意为小,是足以令人产生怜惜和爱意的小东西的范称。我喜欢这个名字。

在6年之前,我结束我那段名存实亡的婚姻,带着小允来到我梦寐以求的拉萨。那时候,我的钱包里只有一张数额微小的银联卡,和千辛万苦追来的小允的小部分抚养费,一共五千元。然而,我们却在火车上丢了钱包。幸运的是,一贫如洗的我们遇到了在八廓街摆地摊的旦,受到了他的接济。

就像注定一般,我和旦在患难中相恋了。在遇到旦之前,我以为我这辈子都会孑然一身,以为自己不会再坠入爱河。是旦打开了我伤痕累累的心。

之前,我与前夫相恋两年之后结婚,然后有了小允。每当想起我的这段婚姻,我就忍不住要将婚姻比作一场豪赌,你得有不算太坏的手气,起码得一难一佳,还得花时间、花精力、花脑力和体力守在赌桌上,但两个人之间的感情,犹如自己豪赌时押下的筹码,不是自己想赢就能赢得回来。我就是在这张赌桌上输得体无完肤,甚至输掉了尊严和自信。在此,原谅我不想再重述一遍我逝去的婚姻。

我想说的是旦唤醒了我,让我记起我自己还是个女人,还有情和欲,还有被人疼爱的幸福。

旦的性格内敛,他说他家境贫寒,是来拉萨淘金的。两个一贫如洗的人相恋,是真正考验感情的事情。和旦相恋以后,我和小允就住在旦租住的小屋里,最先是靠我和旦一起摆地摊卖一些廉价的首饰生活。旦像疼爱我一样疼爱小允,我们在离阳光最近的城市相濡以沫,最困难的时候,我们曾经一天只吃一个馒头过活。

在我的记忆里,那是一个异常苦涩而又甜蜜的馒头,那一天,吃过方便面的小允已经熟睡了。我们这才放开粘在脊背上的肚皮,从包里拿出那个用身上仅有的钱买下的馒头,你一口我一口地吃起来,我们吃得很小心,很仔细,一个馒头在俩人手中来回传递了半个多小时,却还剩了一半。这情景曾让我想起读书时教科书里的一篇文章,抱歉我已经记不起文章的名字,说的是一群红军战士围成一圈手手传递分享一个苹果,传递几圈下来,苹果却只少了一角。我没有想到,这片儿时记忆中文章的情节,惊人地在多年之后我与旦的生活中再现。那一夜,我从背后紧紧抱住旦,酣畅淋漓地流了一夜的眼泪。

幸好这样的日子我们没过多久。我想尽一切办法出去找事做,做过洗碗工当过超市售货员,幸运的是,后来我经过一个一同租房住的女孩的介绍,做了一名景区导游,工作做得还算顺利,挣到的钱也相对多些。旦的普通话其实说得也不错,我曾经想让他也去景区试试,可他不愿意,他说他不喜欢接触生人,摆摊这门生计是他窘迫之中的下策,也没有打算做太久。

后来,旦在一家酒店找了一份工作,给厨师做下手。每天下班回来,旦总会给我和小允带一些小东西回来,比如一只鸭腿,两片烤肉,东西虽小,但足以点亮我的生活。

渐渐地,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吃穿不愁,还有了积蓄。旦和小允相处很好,他们似乎没有血缘的隔阂,小允一直叫他爸爸。

拉萨,我向往已久的城市,终于以这样的方式收留了落难的我和小允,并且给了我意想不到的幸福。

(七)

艾朵朵停止了叙述,她小口小口地喝水,然后仔细地看我的眼睛。她的讲述似乎并没有介入主题。这个女人,在这个莫名其妙的夜晚冲我这个篮筐打了一番擦边球,又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了。

在这个故事里,我没有找到扎布,但我被故事里的温暖给迷住了,当然我无法否认其中含有窥望到她隐私的窃喜。我在她的故事里一头雾水,却又意兴阑珊。毫无疑问,艾朵朵是一名优秀的讲述者,她的语气平和而又缓慢,神情真挚,目光里流淌着如她的语气一般的温柔。在这种温柔里,这个女人变得安然轻巧,甚至有些迷人。

是讲述让艾朵朵变得美丽,确切地说,是故事中的旦巴让她变得迷人。

曾经,我也是美丽的。扎布,不是吗?

而如今,我想我已经老了。我朝九晚五地在这个小小的城市里安静地穿梭,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清闲的时候去孤儿院给孩子们洗几件衣服,无聊的时候就坐在电脑前看一切这个世界上正在上演的新闻:哪个国度战火纷纷,哪个人群的真实生活百孔千疮,哪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官员被捕……谁谁露点了,谁谁跟谁离婚了争财产孩子头破血流了,谁谁跟谁勾搭上了,谁谁的奶子是假的,谁谁睡了100个男人不知道肚子里的孩子的爹是谁,谁谁又睡了99个女人,每个女人的裸像都像他兜里鹅卵石一样要亮出来让人看……

这个世界离我很近却很遥远,每当我翻看着网络,然后停下来一杯一杯地喝水,喝着喝着,总会喝出一股霉味。

扎布离去之后,我换了工作。我现在的工作很清闲,也就是在档案馆管理档案,所谓管理,也不过是过一段时间抹一抹时光给它们留下的灰尘,然后再坐下来,抹一抹记忆中扎布与我的往昔的灰尘。记忆会放大一个人人对你的好,还会放大你对他的不好,尤其是在连与他吵架也成为奢望的时候。我存活在我的记忆里,时而欢喜,时而感动,时而懊悔,我记得对扎布发过的所有小脾气,记得每一次对他的无理取闹,我还记得当初在扎布向我求婚之时,我曾经端着自己碗里的可口饭菜,朝别人的碗里张望,我犹豫不决,支吾不应,再一次次审视自己的爱人……这些时候,水里喝出的霉味会化作心头的悔恨。 扎布,我梦见了你那么多,与你的幻影走了那么久,也许,你已经不再真实!

我逐渐喜欢上了草。有时候索朗警官会带我去郊外看大片大片的草,看它们怎么萌芽,成长,然后枯萎。年复一年。我多希望我也能像这些草一样,即便遭遇一万次枯荣,也会一万次复苏。

如果不是有个陌生的艾朵朵打电话给我,我想我也许再也不会听到别人叫我为“扎布的女朋友”。我与扎布的往昔,就像鸟儿飞过,若有痕迹,也只能留在天空纯净的记忆中。

(八)

我与旦的日子过得安宁而又平静。我喜欢拉萨的阳光,那么暖,能直接晒到人的心头上。闲暇时候,我便与旦和小允在房间外小小的阳台上晒太阳,我织毛衣,看一大一小两个我深爱的男人在旁边吵吵闹闹。

我是满足的,但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变得不满足。原因是与旦在一起多年,他从未跟我谈及婚事,甚至没有让我与他的家人通过一次电话。我回过三次湖南,想带旦一同前往,可每次他都找借口推脱。他就像一潭深水,让我探不到底,让我慢慢感到恐慌。

我不由自主地开始想念我的前夫,那个曾经让我深恶痛绝的影子竟然随着日月的更替在我的记忆里变得温馨。至少当初与他是知根知底的,与他相恋、结婚生子,每一步都走得明明白白。

我的情感在各式各样的猜想中扭曲,我开始捡记忆中前夫仅有的长处与旦的短处做比较。这个毫无意义而又不可遏制的行为让我变得焦虑不安,我陷在自己制造的烦恼里不能自拔。我们有了很多次的争吵,有了赌气,有了分歧和隔阂。

旦变得更加沉默,每次回家都很晚。他的行为灼痛了我,便一次次找一些芝麻蒜皮的事情跟他吵架。那段时间,除了争吵,我们似乎便没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交流。

在一次又激烈的争吵之后,我竟然随手摔出手里的水杯,把卧室的窗玻璃给砸得粉碎。随着那一声巨大的碎响,屋里静得像死去一般。

旦面对着破碎的窗玻璃,默默地抽完一只烟,然后开始收拾行李。他哪是在收拾行李?根本就是在收拾我的心。看着他一片一块地将我散落一地的“心”从房间的每一个角落扔进行李袋里,我哭着说,旦,你不能走,你走了我和小允怎么办?旦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会儿,然后又继续收拾。他平静地说,你和小允在拉萨已经站住脚跟了。这话说得我马上跳了起来,我从行李袋里一件件往外扔东西,扔得满屋子都是。

等我扔完东西,抚平情绪后回头,才发现旦蹲在屋子中央,满脸是泪。旦说,朵朵,你这个笨女人,我知道你想嫁给我,可是,你跟着我是不会有好日子过的。当时,我并没有猜出旦这句话真正的含义,我以为是出于一个贫寒男人的自尊心,因为那时候我挣的钱比旦要多,还荣升为一个小主管。我沉浸在自己当时的情绪里,说,我不笨,我没有觉得自己过得不好。

旦一把拉过我,他的嘴唇不由分说地压过来,激烈地吻住了我,那一片源源不断的盐渍把我的嘴唇淹没了,我像沉入了深深的海水,很久很久。我不知道那是他的泪水,还是我泪水。

能够说出的痛苦,便不算是痛苦。旦有心结。我不得不接受这个现实,梦想着我们一起去打开这个结。我努力避开那段杂乱的情绪,加倍地关心他。然而,这一切似乎毫无作用,这以后,好几次我从睡梦中醒来,都发现旦不在身边。黑夜中,阳台上的烟火一亮一亮,勾勒出旦孤单的身影,紧缩的眉头。

有一次,我偷偷起来,从窗子偷偷看去,发现他竟然面东跪在阳台上。那是腊月的天,冰天雪地……

黑暗里我泪流满面。我慢慢走向阳台,抱住冰凉的旦,说你到底是怎么了?你告诉我好不好?许久之后,旦伸出手抹去我的眼泪,说,朵朵,你跟着我,让你受苦了。

旦不做解释,拥着我回到房间,用宽大的身体紧紧地抱了我一夜,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表达他对我的爱和歉意。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时而忧伤时而欢喜地掠过,一晃就是6年。我的生活不算很舒心,但也从不缺乏温暖。

与旦在一起的第6年,等我探到旦这潭深水底部,才知道这水不是以我的能力所能够泅渡的。那是个宁静的深夜,我们已经熟睡,房门却突然被踹开,里面冲进一群身着警服拿着手枪的人,迅速押走了旦。带头的大胡子冷着脸冲我嚷嚷:你,穿上衣服跟我去做笔录。

他们说旦杀了人。

责任编辑:和玉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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