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个女人独自站在月光广场,单薄得像一张纸。我一脸肃穆,挟裹着一阵冷风靠近她,像奔赴一个战场。 她瘦小而紧凑,似乎被周围无形的空气挤压得伸展不开手脚,偏偏戴一副巨大的眼镜,剩下三分之一张脸在月光下随着镜片闪着古怪的光。 15分钟以前,这个女人给我打来一个飘渺无边的电话:你是扎布的女朋友吗?我在月光广场,想请你过来。我问,你是谁?她说,你来就知道了。她又说,我知道你会来的,我只想看见你一个人来。 6年有余,已经没有人再以这种称谓跟我提及扎布。就在那一刻,我的鼻腔被刺得一阵酸涩,泪水迅速占据了眼眶,然后争先恐后地一泄而下。一个陌生的声音,一个陌生的女人,在我毫无防备之时撞入我的世界,她在暗处点一盏灯,知道我会不顾一切地奔赴而来。 “你是扎布的女朋友吗?”我预感到这个来自电话另一边的声音会将我努力打理起来的生活和心情一片混乱,亦或者,日渐清洁。 我走下出租车,一步步地靠近这个女人。在不断靠近她的过程中,我明显感到了自己的失望,她古怪而孤单地拖着箱子,戴着巨大的眼镜,缩着细瘦的身躯,跟我预想中的相差甚远。她能告诉我什么? 我们决定找个酒吧小坐。那个时候,月光从云层中毫无保留地透下,分明还铎有一层金黄,广场一片透明。我跟在女人后面,看她费力地在石板路上哒哒地拖着箱子前行,看她的双脚挣扎着粘在刚落过一场细雨的石板路上,高跟鞋跟在石板缝里东倒西歪。 月光广场以南是独克宗古城深处,那里有古色古香的房子和宁静的酒吧。不知往南走了多久,应该说在前面的女人走得气喘吁吁的时候,眼前一盏酥油灯状的招徕灯不约而同地吸引住了我们,灯光下敞开着一扇古旧的门,狭窄的门上闪着几个乳白色的字——独克宗13号。 13号?扎布就是在13号离开的。我本能地抗拒了一下,可女人已经收回征求我意见的目光,哒地一声收回手里的拖手,麻利地提上箱子,不由分说地走了进去。 酒吧里灯光暗红,飘着像游丝一样的音乐,几个客人像被人随意扔出的石子,稀稀拉拉地落座在各个角落。吧台上坐着的女人很美,有黑丝绒一样的长发,还有深潭一样诡魅的眼睛。以前我与扎布去过很多独克宗深处的酒吧,却没有留意过独克宗13号,想必是新开的。6年之间,古城里的酒吧和客栈如同雨后春笋,已全然不在我的掌握之中。 我们在靠窗的座位坐下,要了清茶和青稞酒。我明显感到她跟我一样拼命压制着紧张,这种感觉让我对她和她找我的目的更加没有把握。 那就喝酒吧。没头没脑地灌下两杯酒之后,女人终于打破了沉默,向我伸出手:你好达娃,我叫艾朵朵,艾蒿的艾,花朵的朵,湖南人。 女人的手很凉,手掌湿润滑腻,在我的手里像一条刚出水的鱼。 就在这条鱼在我的指掌间晃动的时候,我分明感到扎布留给我的绿松石手链在手腕上宛如心脏般整齐而激烈地跳动了几下,接着一股温吞的热气从腕部升起,流水般慢慢涌向指尖。 (二) 我在索朗警官的钱夹里见过达娃的照片,是像阳光一样明媚的姑娘。现在,我在月光广场等着照片中的她来到我的面前。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选择月光广场这个地方与她见面,在这之前,我在县城里转了两圈,又在独克宗古城转了两圈,之后终于立在月光如水的广场中央拨打了她的电话。打完电话,我才发现自己竟然还拖着行李箱。 广场上人来人往,却对我熟视无睹,似乎我全然不在他们的视线当中。我像根木桩一样呆呆地站着,听身后的泉水汩汩流淌,想象新的水不断代替旧的水,旧的水不断流向沟渠,流向远处,渗往大地,在土地的肌理中净化为新的水,再以全新的姿态从天空、从山的腹腔中流出。旦,我不知道你现在在哪里,在做什么,你不会知道我多么希望我们就是水。我们为什么不是水? 终于,一个穿白衣的女人向我走来,她的步履迟缓,眉心微锁,看得出疑虑重重。我们之间隔着厚厚的镜片和夜色,但在明亮的月光下,我能看清她眼角的泪痕,我知道是我的电话刺痛了她,或者说,是她的记忆刺痛了她。月光下,她依然是白皙而美丽的,头发像夜色一样飘荡在肩头,可已经不是索朗警官钱夹中那个有着明媚眼睛的姑娘。 我知道她在提防着我,我一身尘土,一身疲惫。于她,我那么陌生,以扎布的名义约出了她,却一时无法开始我的叙述。 决定去酒吧小坐以后,我不知道我是怎么走到独克宗13号门前的,这一星期连绵不断的奔波几近把我掏空,我疲惫伤感而又倔强地坚持着,不断靠近达娃——这个让我心碎的漫漫旅途中的最后一站。到独克宗13号门前的时候,我的心突然一阵酸痛,和旦就是在近6年前的12月13号认识的,我喜欢这个数字。 达娃的目光是犹豫的,但我还是固执地走了进去,我知道达娃会跟着我。 在酒吧里,我的思维和心脏一起杂乱无章地跳动着。好在吧台那位漂亮的姑娘端来了青稞酒。我迫不及待地斟上,兀自吞下两杯,终于开口,并向她伸出了手。 达娃手是凉的,我想应该一如她失去爱人之后的心,但在松开之前那一瞬间,她的手突然在我的指掌间变得温热,那是一种温和而激烈的热,让我无端端地想起流出身体的血液。 旦,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恨你! (三) 绿松石手链是扎布的传家之物, 一颗状如新月的绿松石嵌在边缘雕花的藏银里,细浪一般的银丝层叠相拥,与藏银花瓣连成环状。自扎布将它戴到我手上之后,它便再也没有离开过我。扎布说它经历的岁月就像它们身上繁杂而优美的纹路一样长。 珍贵,往往是在彻底失去之后才会加倍突显。扎布离开后,我的日子一下子空了。那是一种令我惧怕的空,似乎我在一刻不停地坠向一个没有底的黑洞,耳边只有呼呼的风,我甚至以为我会在这个下坠中悄无声息地死去。 扎布是我儿时的同学,他是个淘气而奇怪的孩子,对班上的同学都很好,却总会做很多事情惹我生气,比如说把我桌子上的书撞在地上,把我的铅笔弄断,偷偷抄我的家庭作业,还曾经像捏糌粑团一样捏我儿时胖胖的脸蛋让我哭。我曾经哭着跟奶奶告状,说扎布是个魔头,然后一桩桩细数他犯下的“滔天罪行”。奶奶却笑着告诉我,达娃傻孩子,这个傻小子喜欢你呢。 上初中以后,扎布变得很酷,总往黑脸膛挂上漆黑的表情在球场上发狠般地踢球,似乎学校里的女生都是粪土。随着慢慢长大,扎布离我越来越远,我想奶奶的预言是有偏差的。得到这个结论后,我发现自己有时竟然会冒出莫名的失落感,虽然在与不同扎布不同的学校上学,却总会不时想起那个黑黑的影子。 大学暑假的一天,我却意外地收到了扎布一如他的性格一般的真情告白:他像一匹蛮横的野马从巷子里冲出来,义无反顾地用一个反手将我抬起,然后扛在肩上。我像一个麻袋一般横在扎布肩上,惊恐万分地大声喊叫,扎布你放我下来,你想干什么……扎布稳稳地站着,嗡声嗡气地说:达娃,你做我的女朋友好不好?我会将你撑起来,一直往前走。我就这样遭遇了一场超出我思维范畴的求爱方式。在此之前,即便凭我女性的敏感,也没能觉察出扎布对我的丝毫爱意。 我在扎布的肩上做尽无谓的挣扎,说人咋能这样呢?世界上会有人像你这样吗?扎布说,你答应做我的女朋友我就放你下来。我被他激怒了,开始叫骂:你这个强盗,流氓……你不放我下来我就喊救命了。扎布像一头牯牛一样固执地立着,说你喊吧,我观察很久了,这时间这里没有人经过。不知过了多久,大声的愤骂和激烈的挣扎令我在他的肩头剧烈地咳嗽起来。扎布这才放我下来。我蹲在地上喘息着梳理好耳内的轰鸣和眼前金星,然后站起来不由分说地给了扎布一个耳光。这个耳光在12年前的那个寂静的下午异常响亮,我清楚地记得我使出的巨大力气的手在划过扎布的脸之后一阵剧痛,然后一阵麻木。那手和脸庞在空气中撞击的声音似乎截断了空气,短暂、脆响而又致命,一如我所理解的暴力。我呆住了。 扎布没有如我所想,回煽我一个耳光让我满地找牙,或者捂住腮帮转身走掉。漫长的沉默中,我在他的脸上读出了痛,那是一种纯真而激烈的感情茫然不知所措、找不到表达路径的痛。那种痛让我的心头沁出后悔、怜惜与酸涩的甜蜜。 陌生的艾朵朵,你说你来自遥远的湖南,但绿松石手链已经准确无误地告诉了我你确实与扎布有关。不管你以怎样乖张的姿态牵引了我的今夜,不管你想要告诉我什么,我都无法否认,我爱扎布,他是我至今唯一的男人,尽管他离开我已有6年之余。 (四) 旦,你是否还会记得6年前我们在八廓街相遇时的情景? 那是个多么寒冷的冬天啊!我饥肠辘辘,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拖着小允,在那条陌生的街道上漫无目地地行走。 我们本是去找旅店落脚的,却在旅店门口发现背包里的钱包不翼而飞。我仔细地在脑海里搜寻着有可能拿了我钱包的人,应该是那个在列车里冲我和小允嘘寒问暖的男子。半夜时我曾带着小允去解手,那时睡眼惺忪的我没有在意那短短时间里背包中钱包的命运。那个“好心”的男子就蜷在我们的对面,眼睛随着车灯一亮一亮。我仅在那时候离开过我的背包……可是,人海茫茫,他早已不知去向。 小允用小小的声音说,妈妈,我饿。我的鼻腔内一阵酸涩,假装没有听到他的话。大约走了几十米,小允又说,妈妈的鼻子是红的,像胡萝卜。我干涩地笑了笑,说,小允的鼻子也像小胡萝卜哦。听到我的笑声,小允马上跟着欢快地笑了,说,妈妈妈妈,我想吃东西,想吃……胡萝卜。我终于没能忍住自己的泪水,风很凉,泪水很热,风一过,泪水变得比风还要凉。我不想让小允看见我的泪水,立刻背过去擦干。我得想个办法让我和小允走出这个窘境。 给父母打电话?我不想。是我执意要离开那个城市,而且我也不想让他们担心。给朋友打电话?我还有一点小小的虚荣,不想让他们确定自己确实是个一无是处的人。买一盒粉笔,在地上写出自己的遭遇,抱着小允向路人求助?我身上连买粉笔的钱都没有,何况那大都是骗子们的行径…… 人只有在落难的时候,才能真正理解落难的难,欲哭得咽下泪水,欲死手里还牵着自己的孩子。那时候如果有人雪中送炭,你便一辈子也不会忘记那个送炭的人。 我的思维杂乱无章,睁大眼睛观察周围来来往往的人。我求助了几个人,可有人听不懂我说的话,有人急匆匆地绕开,有人犹豫许久,也一步一回头地走了。眼看天色慢慢变暗了,难道我要与小允露宿街头? 兔子急了也会咬人,我急了,又盯住不远处一个摆地摊的男人。他戴着一顶与时令不相符合的宽檐帽,遮住了眼睛,冻得红红的鼻头从却帽檐杵出,分外显眼。有女孩子挽着女伴从他的摊上挑选饰品,然后付钱给他。 钱也许真能把一个人变成魔鬼。我本是个不太有经济观念的人,但在那一刻,我被那些他手中花花绿绿的钞票着魔般地吸引住了。我恨不能跑上去,一把夺过这些钱转身就跑。幸好当时我想了很久,也没能够迈出那一步。 我鼓足勇气,选择摊上没有人的时候走向那个寒风中红红的鼻头。立在摊前,我听到红鼻头热情地对我说,阿姐你买个首饰吧,物美价廉,你戴上肯定很好看。我的肚子咕咕乱响,小允瘦瘦的小手在我的手里轻轻蠕动。不知在摊前立了多久之后,我听见我竟然对红鼻头说,大哥,我们想吃饭。 红鼻头愣住了,从宽檐帽下探出眼睛仔细看我,等诧异从他脸上消失,他便斩钉截铁地告诉我说这里没有饭。又是一次硬生生的拒绝!我的眼泪终于溃不成军,哗啦啦地在脸上流成一片。我不愿轻易放弃,像一个乞丐一样撸下自己的脸面,说,大哥行行好,我的钱包丢了。这时,身边的小允突然也冒出了一句,真的,我们的钱包丢了,叔叔我肚子饿极了。那声音要比往常要大,还带着童真的无限的委屈。 红鼻头点燃一根烟,反反复复地打量着我和小允。香烟快燃到一半的时候,他终于说,一起吃饭吧,我请客,我也饿了。 冒着热气的小饭馆里,我发现红鼻头的鼻头其实并不红,他头发微蜷,眼睛潮湿而忧郁,面部轮廓分明,有着线条流畅、极为英俊的侧面。 那两菜一汤我和小允吃得格外香甜。男人很少说话,他用慈爱的目光看着小允,还把盘子里的肉丝几乎都捡给了狼吞虎咽的小允。那一夜,我和小允就蜷在男人出租房里破旧的沙发上。 旦巴,我亲爱的旦。我至今都感激你在我最窘迫的时候给我的信任和帮助,就在那个小饭馆里,你在我心里比拉萨的阳光还要灿烂。 尽管经历了这么多事,但如果上苍给我机会选择我的从前,我还是会想在八廓街,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遇到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