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馨带着女儿在北市区散步,不时被眼前飞过的麻雀吸引,这可爱的小精灵,转动着灵活的眼珠,翅膀收拢,或停歇在花坛里,或在离你三两步之遥漫步,更有那胆大的,跳上台阶,无视铺面里卖物购物的人,一步一跳,就像时装模特走着猫步。 华馨眼角有点潮,在澜沧江峡谷,她已经好多年没见到麻雀了,却在省城夏风里,邂逅这久远的灰褐色影子。 “妈妈,我们不也是在午门见到麻雀了么?”走在一侧的女儿说道。 午门的麻雀,在皇家园林自由自在散步,留在华馨的游记里。当时才八岁的女儿,在九龙壁前留影,麻雀从她面前飞过,小小羽翼将母女的北京行刻写在记忆里,而今已经高出华馨半个头即将升入初二的女儿,对麻雀依然感触深深! 城里长大的孩子,童年缺少乡野孩子的乐趣,华馨向女儿讲起澜沧江畔的老屋,讲起小时在田野吆喝麻雀的日子。 田野的稻穗挂黄时,阿爸阿妈把稻草人插在田埂,稻草人戴着破斗笠,在一波又一波的稻浪里,有的摇动手臂,有的扇着破旧扇子。华馨背着书包到自家责任田里吆喝麻雀。 “嗬--哦--”,华馨不时从书本上抬起头来,立起身,向着田野吼上两嗓子,便有一群麻雀从某丘田惊慌而去。“嗬--哦--”,邻家孩子呼应着华馨的吆喝声,又一群麻雀从稻田上惊慌地飞向天空。 稻谷就要开镰了,空气中弥漫谷子成熟的香味,村庄上空的麻雀多了起来,成群结队光临田野。坐在田埂上看书,热辣辣的风将华馨的心撩得迷醉。有时,她沉迷在书里,忘记吆喝麻雀,而邻家孩子贪玩,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每逢这时,华馨不用担心成群结队的麻雀落在田里,村里的大人牵挂庄稼,这个刚走那个又来,拿着又长又粗的草鞭,抡圆了胳膊,狠狠地抽打在大道上,爆炮般的响声在大道炸开,“哦--呵--”,浑厚悠长的吆喝声随之响起,麻雀惊惶地从田野飞过村庄,向澜沧江峡谷深处飞去。到自家的责任田里吆喝麻雀,只是华馨的一个借口,为的是逃避劳动能有机会读喜爱的课外书。田野响着昆虫吟唱,稻穗在风中点头,蓝天高远,白云飘逸。华馨看书累了,就把书包当枕头,草帽盖在脸上,闭着眼睛在田埂上假寐。 这个季节,罐装酒成了最好的解乏解渴的东西。每当从地里一头汗水回到老屋,从酒罐里舀出一勺米酒放在土碗里,放一些白糖,兑上热水搅拌,或趁热喝或放凉了喝,解渴。 “叭,叭”, 奶奶手握烟锅杆,抽着烟。奶奶坳不过华馨的请求,讲起了故事: “哦--嗬--”,田野中响着吆喝声,一位年轻女人独自在田间吆喝麻雀,山林里总有一个声音呼应着她。有一天,年轻女人实在按耐不住好奇,对着山林喊道:“是朋友的话,不必躲躲藏藏,请露出真面目,过来喝一碗米酒。”年轻女人话声刚落,山林里转出一位中年妇女,走到年轻女人面前道谢。两个女人就在地头喝米酒聊天,越聊越合拍。此后多天,年轻女人只要到地里吆喝麻雀,中年妇女就会呼应她,从山林里走出来与之喝米酒聊天。一天下午,两个女人喝完米酒,都有些醉意,中年妇女对年轻女人说:“老友老友,我的头皮直痒痒,头发里肯定有虱子了,请你帮忙抓虱子。”年轻女人应诺。事毕,中年妇女热情地对年轻女人说:“老友老友,你有头痛病,我给你按摩一下吧!”年轻女人自然应许。中年妇女的按摩轻柔,力道恰到好处。年轻女人舒服地轻哼了起来,突然头皮刀割般痛,她失声叫道:“老友老友,你下手轻点,弄痛我了。”话未说完,血从头上流下来,年轻女人挣脱中年妇女的按摩,转头一看,但见一只斑斓老虎狞笑着向她扑来,一队麻雀惊慌失措地从稻田上飞起…… 奶奶的故事让华馨在田埂上吆喝麻雀时想入非非,如果遇到老虎变的中年妇女,华馨才不会傻乎乎地跟老虎在地头聊天喝米酒,她会把罐子里装的米酒全给老虎,待它喝醉露出原形时,与村里人合力把它绑成一个稻草人,让它代替华馨吆喝麻雀。有老虎吆喝麻雀,华馨可以高枕无忧地读书。 晒谷时节,是华馨童年中最快乐的时光。金黄的稻谷从地里背回家里,晾在楼板上。厨房顶是水泥晒台,与阁楼只隔一扇门。晒谷时,华馨的任务依然是吆喝麻雀,这时的华馨不会安静地读书,变得异常调皮。华馨在晒台上反盖了簸箕,用小棍把簸箕的一端支撑起来,小棍上系着绳子,簸箕下撒上几粒稻谷,手握着绳子一端,躲在阁楼上。过了一会儿,有几只麻雀飞落到晒台上,小心翼翼走近簸箕。华馨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麻雀。麻雀走走跳跳,跳跳走走,眼珠转来转去查看四周,在簸箕周围来回试探了几回,直到确定没有危险,才一头钻入簸箕下,华馨赶紧拉动绳子,簸箕罩住麻雀。夕阳西下时,楼柱上挂着七八只麻雀,当晚的饭桌上,自然增添了一道美味的菜。 有一年晒谷时节,华馨的脸颊肿得老高,用白族那马人支系的话说,生老掰。用医学语说,腮腺炎。农村的孩子土生土养,腮腺炎在乡下算不得回事。母亲到厨房,取下放在窗台上的石臼,拿起杵,在华馨肿得老高的腮帮上滚来滚去做出敲打的样子,嘴里念念有词:“老掰老掰,颠敌尼也机该,老亘老亘,颠敌尼也机亘。”如此反复几回,母亲才如释重负地说:“好了好了,过几天,我的二姑娘就不会有老掰了。”华馨的任务依然翻晒谷子吆喝麻雀,腮帮肿得老高,吼叫不出声,就拿长竹杠吓走麻雀,可恨的是,麻雀不把脸颊肿得老高的华馨放在眼里,从晒台的这头飞到晒台的那头,说什么也不肯离开谷子。这一年捕麻雀,华馨比往年狠心,腮痛的怨气全发到麻雀身上了…… 乡下为何渐渐少了麻雀?华馨无法回答女儿。 秋庄稼成熟,让大人们头痛的就是成群结队的麻雀,这些野性十足而又胆小怕事的鸟儿,不知道从哪里飞来澜沧江峡谷,在瓦缝和树上筑窝,盘亘在稻田里,与庄户人玩躲迷藏。澜沧江两岸涌动一波又一波金黄稻浪,稻草人在山风中舞动手臂,吆喝麻雀的声音此起彼伏,一群又一群的麻雀从地的这头飞到那头,鸟鸣声声响在华馨的童年里。 渐渐地,澜沧江两岸植被遭到严重破坏,大片树木被砍伐后开挖梯田,大量的采矿及开发矿山,使得澜沧江峡谷变成现代黄土高坡,泥石流在大山的胸膛留下一道又一道伤痕。坐落在澜沧江东岸的老屋盼雨成烟,村里的水塘枯瘦,村民喝水日渐困难。以前,每当碧罗雪山飘起雾云,“唰拉拉”,雨从西岸过澜沧江,落在东岸村庄里,让田野洗个畅快的澡,而今,东岸的村民眼巴巴看着碧罗雪山飘起雾云,雨也降临西岸的村寨,却掉头回碧罗雪山去了。江东岸成片的梯田变成旱地,麻雀也渐渐从庄户人视线里消失,那些稻草人在寂寞里沤烂后随风飘散…… 散步结束回到华馨弟弟家里,女儿缠着头发花白的外婆,讲老虎变成中年妇女吆喝麻雀的故事。做外婆的在华馨讲过的故事基础上,续道: 老虎把年轻女人吃掉后,变成她的模样去到年轻女人的家。年轻女人是个苦命的人,独自带着两个孩子住在离村一里地的地方。两个孩子看到母亲回来了,非常开心。 老虎变的母亲说:“你们姐妹拿着瓦罐给我到地头接水,谁接的水最清,就说明谁最有孝心,晚上跟我一起睡。” 姐妹两拿着瓦罐到地头接水。半路上,姐姐对妹妹说:“你不觉得母亲今天与往常有异样么?说话声粗哑,手上长着毛。” 妹妹不以为然,说那是母亲劳累导致的,不听姐姐劝阻,接了一罐清水回家,姐姐接了一罐浑水回家。晚上,妹妹跟老虎变的母亲睡在一起,姐姐睡在对面床上。 半夜,姐姐听到嚼东西的声音,就问:“阿妈,你吃什么呀?” 老虎说:“吃豆子。” “阿妈,我也想吃。”姐姐撒娇地说。 “真是个馋嘴的孩子,接着!”老虎将几根手指头丢给姐姐。 看到手指头,姐姐的疑惑和预感被证实了,睡在对面的是个可怕的家伙,把自己的母亲和妹妹吃掉了。她不敢哭出声,强忍哭腔,尽量平静地对老虎说:“阿妈,我要尿尿。” “就在门后面尿吧。”老虎打了个哈欠说。 “不,屋里会臭哩。”姐姐回答。 “就在灶门口撒吧。”老虎不耐烦地说。 “不,灶神爷会降罪哩。”姐姐说:“我还是到梨树下撒尿吧。” “夜已深,阿妈不放心女儿到外面。”老虎诚恳地说。 “那阿妈就把绳子拴在我手上,不放心时拉一下。”姐姐说。 老虎同意。 姐姐找了一根长绳,一头拴住自己的左手,另一头交给老虎,走到院子里。那晚的月亮真白啊,又大又圆,把院子照得亮汪汪的。老虎拉绳子,姐姐就应声,大声说我不仅撒尿还屙屎。老虎放心了。姐姐乘老虎麻痹大意时,悄悄把绳子拴到梨树上,爬到梨树上躲了起来。待到老虎觉得势头不对,追到梨树下,才知道姐姐已经识破了它的诡计,怒吼一声现出原形,用身子拱梨树。姐姐爬到树尖,绝望中向月亮呼救。月亮抛出一根绳子,绳子上吊着一个竹篮,把姐姐吊到月亮上去了。老虎向月亮提出抗议,说月亮把女儿吊到天上去了,它也要到月亮上和女儿生活在一起。月亮向老虎抛下竹篮,吊着竹篮的绳子细细的。老虎爬到竹篮里,竹篮向月亮飘去,半路上绳子断了,老虎摔到地上成了肉饼。 “外婆,乡下为何少了麻雀?”女儿问。 “因为老虎被月亮摔死了。”外婆幽默地说。 “外婆,我不是三岁小孩了。”女儿笑了起来。 “麻雀飞往北京去了。”外婆肯定地告诉孙女。 在澜沧江峡谷劳作了一辈子的母亲,晚年被儿子从乡下接到城里住,她心目中的圣地是北京,就像孩子们打小唱“我爱北京天安门”一样,麻雀在澜沧江峡谷无法立身,当然飞往北京。母亲回答孙女时,神情有点落寞,华馨眼前闪过母亲在田头摔打草鞭吆喝麻雀的情形。 “外婆,麻雀飞回来了。”女儿给外婆讲述与妈妈散步时看到麻雀的情景。 麻雀飞回来了! 女儿的话让华馨心念一动。退耕还林后,澜沧江两岸泛起点点新绿,华馨坚信有一天,麻雀飞临澜沧江畔老屋上空,灰褐色的羽翼展开在孩子们眼眸里,吆喝麻雀的声音响彻澜沧江峡谷。(作者:彭愫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