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到中年,我真切地意识到,村庄是属于父辈们的了,它离自己这个年代的人越走越远,就好像自己是在望着一个心爱的人远走的背影,并且这种背影一去不回头。每次回乡,这种感觉在我心里愈来愈烈,尤其是看到家家户户已搬迁到马路边,先前的村庄即将成为一个空壳之时,我心头总是生出几许落寞,几许忧伤。 村庄是温暖的,在孩子的眼里。即使老态龙钟了,或存有残垣断壁,它也是以慈祥的面容来迎接着新生,领着孩子们成长,激发着孩子们的欢乐。这种欢乐逗弯了瓦砾上袅袅升起的炊烟,逗得日升月落,一年又一年,它逗成了一个又一个让人记忆深刻的故事,并伴随着少年成长。终到有一天,当他们回过头来,那份欢乐却丢在了岁月深处,丢成了人对往昔的怀念,对村庄的一份眷恋。 几乎每一代人都是如此,祖祖辈辈们从不例外。鲁迅先生《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和《故乡》这两篇文章,算是例证。“不必说碧绿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栏,高大的皂荚树,紫红的桑葚;也不必说鸣蝉在树叶里长吟,肥胖的黄蜂伏在菜花上,轻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从草间直窜向云霄里去了。单是周围的短短的泥墙根一带,就有无限趣味。”而久别归来的先生“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时,感觉“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至少不是“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这也许是万物经不起时光的磨蚀,时过境迁带给人的一种感触吧。 记得我年幼的时候,每当农闲,祖父辈们便聚集到一起,总爱谈论自己年少在村庄里经历的往事,每每说到动情之处,他们年长的,有的口沫四溅。口沫溅出来,溅到胡须上、嘴角上,就随手一抹,继续谈论。一人在说,说漏掉的,说有偏差的,旁边的同龄人会立即伸出右手,张开五指,劲头十足地插话道:“不,不,不完全,还有……”就这样,他们彼此相互补充,把故事说得出神入化,把自己儿时的村庄说得完美无缺,其津津乐道的神情,足见当初那是一个乐园。然而,一旦言归谈论的当下,不管村庄在我们的眼里是如何地鲜活,在他们眼里却不以为然。一切的一切,仿佛是村庄变了。这种感觉,我辈在已为人父之后,又何尝不是如此? 我当初的村庄也有许多让我们欢乐的地方,比如:邻家坍塌的土墙,是我们躲猫猫难以被发现的极好藏身之处;阿毛家茂盛的竹园,晚上栖有众多的鸟雀供我们捕捉;屋后有一段近一米高的土圩子,我们就着地势挖出一个小灶来,时常与同伴们一起野炊……然而这些,现在已不复存在了,仿佛它们随着父辈们次第远去而逐渐消失,成为我辈的一种茫然,一种怀念。 我的父亲离开人世已有八个年头了,他当年亲手盖起的房子和许多的新房一起撑起了村庄。如今,我久居他乡,父亲又日渐走远,当初聚集过满堂儿女的老屋,开始慢慢地破败起来,常年遭受风吹雨打,无人修葺,最终又同许多老屋一道,散了原初村庄的骨架。这就是我父辈的村庄,曾带给过我童年许多的欢乐,而当初的我,却不曾想到它会老在我辈中年时代的清波暖流之中。(石泽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