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是旧照片,它们又不是旧照片。 它们是在我人生进程中至今回旋不尽的几缕重低音。 补 丁 深刻的记忆大多是心灵的创伤。 小时候,因为家境不好,一家人的吃穿都很将就。衣服从来都是大人穿过孩子穿,哥姐穿了弟妹穿,大改小,小拼大,旧翻新,重染色,总之是想尽办法把衣服穿到不能再穿了,才撕成碎片打上浆糊粘成布壳子做鞋底。奶奶过日子的口头禅就是“新三年旧三年补补缝缝再三年”。但是,旧衣服一经改来改去,又补又缀东拼西凑,不仅不结实,往往还不合身,穿在身上不是这里太窄,就是那里太宽,处处别扭。一不小心就会嘶啦一声扯条大口子,出尽洋相。 考上初中那年我十四岁,个子在全班最高,所以一上体育课,老师教完基本动作后,往往要叫我出队做示范。对此,我心里最不情愿,不是怕做不好动作,是担心扯烂衣服丢人现眼。但是又不能断定衣服必破,所以也不好明言。心里有苦说不出,动作就做得缩手缩脚,尤其是在高低杠或者木马上,就显得特别拘谨甚至是很呆板。弄得老师左看右看不满意,有时候干脆脸一黑,就把本来的示范标准变成了现成的纠错样板。尽管如此,还是出了岔子。那一次我正在高低杠上作旋转,只顾担心衣服,手一滑掉下来,裤子被杠子头勾住,嘶的一声扯开了一条大口子,露出了里头补丁摞补丁的短裤头。我也跌了个重重的屁股墩,很久不能站立。同学们先是被惊住,接着便轰地一声笑翻了天。特别是几个女同学一齐发出了刺耳的尖叫,那声音我一直到现在都还能听见。 当时我哭了,在老师的寝室里缝好裤子回到家,我仍然泪水不断。奶奶看着我哭,不埋怨也不劝解,从箱子里拿出一件衣服对我说,你看看,你妈是个老师也就穿这种衣服。我一看,奶奶手里的衣服几乎就是用补丁缀成的。奶奶又说,你妈是老师,人面前活人,可穿的比你还破。怕别人笑话,就用件旧褂子罩住。等你妈回来你再翻开她的褂子看看,破一块补一块,再破一块再补一块,都补成破鱼网了。一天忙到晚,几十块钱工资要管全家八口人吃饭,你们姊妹几个都在上学,你是老大,上了中学,你还嫌衣裳破,就是破也是弟妹们让你的。布票莫说不够用,就是够用也没有钱买,吃饭要紧啊。 说到这里奶奶声音哽咽了,叹口气又接着说,人家说你爹是个啥右倾,叫他到农场劳教去了,你想想看,你爹他又能穿个啥呀? 看奶奶难过,我止住哭声说,奶奶,你别难过,我都知道了。奶奶说,你还小呀,能知道个啥!我说,我知道,能有补丁衣裳穿就不错了。今后,我再也不嫌衣裳破了,我只想好好读书,只想叫我爹早点回来…… 奶奶不说话,轻轻地搂住我,泪水就流到了我脸上。 打 翻 我二十九岁时,还没有谈过女朋友,主要因为家庭成分是资本家。 我头一回谈恋爱,虽然为时不长,但当时的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那次,是朋友介绍的,事先就讲了,女方人品不错,就是家景不好,本人在街办小厂当工人,母亲长年患病,父亲是反动军官,解放前跑到台湾去了。 朋友问我的意见,我想想说,她是工人,我也是工人,按说正合适。再说我又不是跟她的家景谈朋友。朋友说,对了,过日子关键在人。那就先接触吧,相互了解一下,合得来了再公开。 回到家里一讲,妈说,你自己的终生大事你自己决定。奶奶说,谈吧谈吧,再不说个媳妇,都成了小老头了,咱自己就是老鸹,还能嫌人家猪黑? 事情一定,就要见面。女方要叫先我到她家里去,因为她妈也要见见我。 头一回见面,想换件好点的衣裳,找来找去,全是补丁疤疤的。最后,总算选了件打过翻的短大衣。奶奶说,本来放着过年穿的,你这是先过年了。 女友的家很窄狭,一盏小煤油灯的光线也很暗,女友的母亲歪在床头,看我们进了屋,就叫女友让我坐。我很拘谨,有点坐立不安,说不出一句话。冷冷地坐了半天,女友母亲说,屋里太窄,你们出去吧。我连忙起身点头往外走,磕磕绊绊象逃跑。站在大杂院外面等女友出来,我问,你妈咋说的?女友说,头一回见面能咋说?我说,她总有个看法吧?女友说,啥看法,还不就是先谈嘛。 就这样,我开始了谈恋爱。那年头,全国工业学大庆,星期天不休息是家常便饭,我们厂还要求工人把背窝卷铺到车间里大干快上。为了跟女朋友见面,只要不加班,我天天晚上都去她家,一心想尽快建立起一点感情来。但没想到的是,突然有一天,女友就说不谈了。我很吃惊地问她为什么,她说,我妈嫌你不随和,怕今后应付不了社会。我问,那你的看法呢?女友说,我看你是太古板。别的不提,身上的旧大衣,又旧又破还打过翻,也没有个替换,日子也太艰难了。真象这样子就结婚,家大口阔,处处事事都要钱,往后咋生活? 我的初恋就此结束,没有浪漫和激情,只有尴尬和酸楚。我一点也不抱怨女友的母亲,因为天下的父母谁不希望子女幸福呢。人不可貌相固然有理,但重外表重金钱也不为错,因为老百姓就是要实打实的过日子。巧女难为无米之炊,墙上画饼不能充饥,一文钱都能困死英雄汉啊。对女友,我当然也不怪。她的世俗言行虽不为我所看重,但因为明白其中的无奈,所以也不厌恶。只是从她对我旧大衣的态度上,我又一次感受到了人世的孤独和悲凉。 那件旧大衣其实是件亡人的遗物,它的主人姓田,是我父亲的同事,平时我称他田叔叔。五九年反右倾以后,我父亲和他都被送进农场劳教,俩个人就住在一个窝棚里。六二年我破天荒地考上初中,奶奶叫我去农场给父亲报信。五十多里山路,我骑辆旧自行车,当天来回。临别时父亲给了我那件旧棉衣,他告诉我是田叔叔重病咽气前留给他的。父亲说,你田叔叔在世时常提起你,总夸你懂事。衣服给你穿,要好好读书。向你田叔叔学习,他是个有大学问的人。实际上,我后来从不轻易地穿那件衣服,总是把它叠得整整齐齐放在箱子里。 因为我明白,打了翻的旧大衣,不仅是我对田叔叔的,也是田叔叔对人世的唯一纪念了。(作者:卢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