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住在永胜一中,大家还没有被公寓隔开,厨房是宿舍楼下方的一排平房,每户占有一间。锅铲声此起彼伏。只要伸长鼻子一嗅,就知道各家将要吃什么。一天打扫厨房,发现前几次大扫除懒得清理的角落中停着一只满面灰尘的啤酒瓶。瓶子被我碰倒在地,流出的污水极臭。这一定是孩子的杰作。我想起来了,有一天他宣称要制造毒药,把自己所能找到的最“毒”的东西全弄进瓶子里,包括尿、蚱蜢、蟋蟀、蛾、各种叶子、煤渣、毛毛虫,最后还吐进两口唾沫。“毒药”制成,进行珍藏,一会儿就转移了很多个地方。后来他就把毒药给忘了。这是我儿子五岁时的事情。此时他已经上小学一年级,入学仅一个月,是他们学校有名的“从侧面回答问题”的人。我一听他们老师说这话就乐。儿子的语言表达确实与一般小孩迥异。他三岁时,我牵他走在路上,他作出可怜状,轻声说:“今天的饭,我只吃了一点点。”我认为他这是意图索取零食。他果然说:“所以现在肚子很饿。”我憋住笑。他也不着急,慢条斯理地说:“肚子饿,所以一点力气也没有。”我说:“那么你是想吃点什么呢?”他答:“哎呀,没有力气,走不动了。所以你得抱我才行了。”原来如此!事情还没完,等达到了抱的目的,他还会进一步提出要求:“要高高地抱!”以利于他东张西望,观察世界。 的确,除了睡觉,一切时间他似乎都在观察,小嘴闭得很紧,表情严肃,很不像个小孩。 这孩子走路也不像小孩。时常以手掌心朝后,两脚类似模特走猫步,十分庄重。 从出生到一岁零八个月,这孩子一直守口如瓶,一言不发。某天,语言的闸门终于打开,开始讲话,无论逻辑、发音、修辞都极其标准,常令大人诧异。碰上比较难吐词的,他就索性自创一个象声词代替。比如将猫头鹰说成是叮叮叮。从语调上我判断得出他说的是猫头鹰。他两岁的一天,我端着他的两腿拉屎,他一边往下用劲,一边歪头观察墙外大树,突然问:“晚上,我要是爬到树上去,能不能逮到叮叮叮?” “不可以。猫头鹰的眼睛很尖,它一看见你就飞走了。” “会不会把我的脑袋戳出血来?” 他以为“尖”就是刀子般尖。同样的,他以为考一百分就是烤一百分,声称将来上学,非但要烤一百分,还要烤鸡翅膀。 拉屎完毕,我帮他脱掉鞋子,放在床上。床上挂有蚊帐,正像一个舞台。他端坐于叠成方块的被子上,挺着小胸脯与我聊天,以不紧不慢的语气即兴创作故事如下:“从前有一个太阳,坏了,从天上掉下来,落在水塘边。一只老猴子从这里路过,捡起来。烫!赶紧把太阳扔水里去了。它自己也跌水里去了。” 他受到我的赞美,愉快地进入游戏角色。模拟拎一桶水。在床上拎水赶路。水太重,不得不停下来歇息。一系列动作准确到精妙。而后我俩开始模拟做买卖。我假扮卖苹果的。他买到苹果以后,把零钱放回口袋。一张想象中的钞票落地,他认真捡起,仔细放回口袋里。我大笑,问他:“你的钱掉了?” 三岁时上幼儿园小班。某天我把他背在背上,去了趟面条作坊。他把脑袋尽可能伸出,聚精会神地观摩师傅操作。从那以后,问及他的理想,他都说长大了要“擀面”。过了一久,我偷听到他与同班一小女孩谈话:“等我长大了就要当博士的后了。”博士的后就是博士后。因为当时正值他的三伯父到复旦大学做博士后,他已经从大人的谈话中听出博士后的厉害性来了。四岁升到幼儿园大班,他的理想受浪漫主义影响。一天他说他想变成万可君,以后就住到万可君家里去了。万可君是他们班上一漂亮小女孩。我说,你到她家去了,那我怎么办?他严肃地对我说:“我会经常到你家来看你的。”成长到小学四年级,梦想升级且具体化了。我们在田间大道上散步,他畅谈理想,说长大了当上生物学家,他将研制一种药水,使早年去世的三叔复活;让我喝了以后变成一个小孩子,而后他将娶个媳妇来带我。随即他又说,届时将娶三个媳妇,一个专在家里做饭;另一个是可以陪着他玩的;还有一个是可以在实验室里做助手的。我不知道他那刚刚九岁的脑子如何考虑得这般周全。 如此有头脑、有抱负,但行动上似乎并没有发愤图强、为理想而奋斗。譬如他养兔子,开头几天对兔子的态度,不能不让人相信他长大了一定是个动物学家。但没几天他就对兔子视而不见,害得我每天都得去田埂上奔波,找合适的东西来喂这只饭量日增的兔子。后来兔子终于因为啃了大量白萝卜而死。 我儿子两岁时曾走失过。我的祖母带他去赶集,她老人家忙着与人砍价,把孩子给丢了。小孩子发现四周全是森林般的人腿,于是停下脚步大哭。一个卖水果的给了他一只橘子。孩子抱着橘子一边抽泣一边四顾,发现远处有个认识的人,立即跑过去抱住那人的腿。那个人弯腰一看,明白了,把孩子抱到自行车上送了回来。此时孩子已经完全恢复常态,可大人还激动着呢,赞不绝口,说这孩子聪明,真是太聪明了!时隔多年,如今孩子已经长大。每当在媒体上看到小孩走失的消息,一股寒噤就会从我的后脖子上流下去。让我们共同祈祷,祈祷那些迷失的宝贝能像当年我的宝贝一样化险为夷。(马瑞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