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不是军人,但他的两次军礼,却给了我深深的震撼和莫大的动力。以至让我悟透了父亲对军队及军人心存的敬意了。 孔子云:“礼者,敬人也。”父亲读过孔子,深谙“礼仪之邦”的道德规范。父亲生活的环境,更注重“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丈”的实际。自我懂事以来,印象中父亲在周围就颇受尊重。或许这跟他“我敬你一丈,就算你不还”的为人准则有关。 父亲这一点肯定是受了我爷爷的影响。 这样说吧,没有我爷爷,川东地区一个叫雪山寺的村里,就没有蒋家祠堂大院。爷爷是个手艺人,解放后,说服我大爷和三爷,从蒋家寨搬到滴水岩下,修房建院,开荒种地,扶贫帮困,广结人缘,直至壮大祠堂。没错,爷爷又是个“宽以人,严以己”,绝对“重女轻男”的人。爷爷膝下一儿一女,他严遵“穷养儿子富养女”的古训,宠我大姑,严我父亲。据说,父亲是能“把书读出头”的,无缘继续;父亲也能进重庆钢铁厂,留在大城市,无缘如愿……后来明白,解放那阵,土地在老百姓心中比命金贵,让爷爷感到踏实,所以他希望父亲脚踏“实地”的生活。父亲没有选择,谨遵我爷爷教诲。 我说过,人人为“证明”二字活着。父亲不例外。父亲要证明的正是“东方不亮西方亮”。 凭着父亲的智慧和勤劳、仁义与善良,拉扯我们一家,在雪山寺村硬把日子过得响响亮亮。父亲干过多年生产队会计,口碑载道。经手的账簿,在土地实行承包制后多年,仍分门别类打包悬挂梁上。直到有一天,社里刘自常为报儿子偷代销店被我二哥捉住的仇,举报父亲贪污并随村工作组来我家查账三天,账本铺了半地坝,反而证明了父亲的清白。这事多年后仍被乡亲们津津乐道,对父亲的为人处事有口皆碑。坦荡做人,明白做事,是父亲的原则。父亲要证明的不仅仅是这个,他要证明的是我们七个兄弟姐妹个个有出息。 对,在这个问题上,天下父母都一样。然而父亲认定,出息必“出”去。这令乡亲大惑不解,当时大多把孩子绑在身边挣工分,大哥却被父亲送去参了军,去了遥远的东北。大哥来信说,东北冷啊,四季见雪。母亲很心疼,说苦了丑妹崽了。四川管女孩叫妹崽。丑妹崽就是大哥,大姐叫男妹崽,二哥叫狗妹崽,我爷爷取的,足见其“重女轻男”之切。不久得知,大哥当了卫生员、学了驾驶,技术精湛了得,寄回了奖状。父亲母亲那个高兴啊,无法言表。两门技术,回老家随便吃香喝辣。我印象中,那些年,邻里乡亲无不眼馋我家大门上的“光荣之家”奖状。到几年后,大哥复员进了县汽车队,成为国家正式工人,一下震动了十里八村,掀起了家乡的参军热潮。 乡亲们不得不佩服父亲的深谋远虑,从此大事小事找他“拿个主意”。可惜我爷爷看不到这天了。爷爷积劳成疾,病逝于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的“三年自然灾害”。父亲就在我爷爷坟前激动地说了许多话。从大哥的出息上,父亲仿佛看到了我们的光明前途:部队才是真正教育人培养人,使人出息的大学堂。从而不难解读,父亲为何积极支持我们参军了。二哥因颈疮手术留下了伤疤,没过体检;三哥过了,但是师范大学的录取通知书也到了;四哥那年,因身上长疥疮…… 我的应征入伍,再次点燃父亲眼里那束久违的火苗。尽管我入伍前,医疗事故和疾病夺去了母亲和大哥;尽管我一入伍就拉上了云南老山前线,有人说“打仗又要死人的”;尽管从接到我的参战通知书到一年零八个月猫耳洞战斗生活结束,他的心一直悬着……接连遭遇的悲痛和无情的现实也没能摧垮父亲。当我凯旋后第一时间完完整整出现在父亲面前,从他紧握我的双手,到默默打量,到热泪盈眶,让我终于看到了一个父亲的坚持和坚强。一股力量迅速贯穿我的全身。 从军校回团任新闻干事后不久,我将父亲接到了部队,让他感受感受渴望已久培养他儿子的大学堂。从踏进军营的那一刻,一草一木在父亲眼里都很亲切。讲了许多大哥带给他的荣誉。那天,父亲兴奋地参观了驻地邱少云烈士纪念馆和我团荣誉室。路过团办公大楼时,迎面碰到政委黄喜峰,我一介绍,黄政委立正啪地给父亲行了个军礼。那一刻,我惊见父亲下意识抬起右手,还了个“军礼”。“礼尚往来,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当黄政委和父亲紧握双手,问候并互道感谢时,父亲已是激动万分。父亲绝对清楚,儿子的成长,跟首长的关心爱护分不开,跟军营大学堂的培养分不开……据三哥电话里说,这次握手带给父亲的是无限的自豪,让乡亲们和城里的老人无不羡慕。 父亲的第二次军礼,是在我调总参通信部军事代表局后,接他来北京小住。那天,我领着父亲参观了我的工作环境,一出办公楼,碰到局长李法祥。李局长一下猜到了是我父亲,立正啪地行了个军礼。那一刻,我见父亲依旧下意识还了个“军礼”,还主动跟李局长握手,连声道谢。只是这回,父亲年老耳背,加之对普通话环境的不适应,对方说什么他根本没听清。但彼此的军礼和微笑写满真诚。 无论是在军队,还是转业到报社,父亲的礼,早已经化作我人生的动力,那就是对人对事的尊重和珍惜。(蒋 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