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宏诗集《我在高原》序 在云南的版图上,香格里拉是我去得较多的一个地方。每次去到那里,就像詹姆斯·希尔顿进入通往人间乐土的蓝月山谷,淳朴的藏民,飘香的奶茶,宁静的河谷,悠闲的牛羊,圣洁的雪山,幽深的峡谷,绚丽的云霞,高远的天空,七彩的经幡,庄严的庙宇在那里等待你的造访,更有醇香的美酒和率性的诗人在那里等我归去......在香格里拉,我和诗友们除了歌唱、饮酒,似乎无所事事,我的诗人朋友们,他们是我前世的亲人,我们注定要在这个恍若隔世的地方一次又一次地重逢…… 诗人李志宏至今已出版诗集《时光掌纹》、《我在高原》。写诗多年,我对李志宏知之甚少。一直以来,他在人神共居的香格里拉,在超凡脱俗的高原之巅,在神秘莫测的梅里雪山脚下,神闲气定地默默耕耘属于自己的一方诗歌田地,收获精神的饱满与心灵的愉悦,并不在意文坛名利集市对他出产的诗歌庄稼的标价与评定,这种写作状态,令我对他心生敬意。 李志宏的文学创作道路,始于上世纪80年代初。他既不是一个刻意追逐名利的人(他有着这方面的便利,他是迪庆州文联主席,《香格里拉》杂志主编)也不急于求成,他的步履,踏实稳健,不急不缓,至今已有一些喜人的收成。他最初的写作兴趣在散文,之后不可预测地爱上诗歌:“如果喜欢上散文还有某些理由,那么爱上诗歌就没有原因可找了。我认为诗歌最有趣的地方就在于它的无用而有意思。所以,我觉得自己很可爱。” (李志宏《时光掌纹》后记)“诗歌尖酸而又温柔∕无用而有意思”,“看到诗歌的可爱∕还看到了诗人自己的可爱”(《喜欢上诗歌就像爱上燕子》)“诗歌这种书写方式很奇妙......诗歌以行的存在价值流传下来是应该顶礼膜拜的......诗歌的礼数像用旧的生活从树上掉下来的落叶一样静美。”“诗歌于我是一份很奢侈的精神享受......我心里很安稳,我没有拿诗歌当饭吃。”“诗歌诞生的神圣时刻,诗人也得到了庇护和救赎。”(李志宏《我在高原》后记),正因为李志宏从未将诗歌这种最贴近写作者生命本真、本色的写作形式当作谋取名利、加官晋级的敲门砖,正因为他对诗神的敬畏,他才得以真正地亲近诗歌,与诗神亲密对话,让灵魂从容皈依,并在与诗同行的一个个瞬间将自己还原成了率真可爱的孩童。 “志宏是一个言语讷讷的人,他把内心藏起来了”“一张木讷的嘴就这样喷涌出滔滔诗情。”(孙冕《时光掌纹》序),“生性孤僻,喜欢寂静,所以与文学结缘。只有文学可以自言自语,自问自答。”(李志宏《时光掌纹》后记)。诗人低调、内敛,打开他五彩缤纷内心世界的密匙,只能是他的诗歌。为此,我不仅认真拜读了他的《我在高原》,还请他寄来《时光掌纹》,用心追溯、查看了他在诗歌旅途上行进的一个个脚印。 李志宏自认为是那类“只是把写作当成业余消遣的人”,了解李志宏的写作态度,就不难理解他在创作诗歌时天马行空、心无旁骛的游牧方式。相比较《时光掌纹》而言,《我在高原》的许多诗作,情感更为细腻,用词更加凝练,表达更为别致。他写诗的时间很短,进步却是显而易见的,这得益于他对诗歌的执着和勤奋。他在寂静、孤独的诗歌之旅上用心挽留时光的印迹,不停地写,痴心不改,唯有如此,我们才有幸读到如下清新、隽永的诗句:“我在纸的树枝上写下两只无声的雀子∕炊烟像唐诗的疏影荡漾开来”(《草木一秋》),诗人安坐于诗的树干,任诗句像鸟仔在葱绿的树叶间跳跃,无声的快乐绿荫般漫过心田……《风》仅有四行,短小而精致:“风过双肩∕吹亮的不是耳坠∕是心和眼睛∕以及即将明亮的灯盏”,“双肩”、“耳坠”、“眼睛”、“灯盏”为实,“心”为虚,虚实相生。“明亮”为红线,“吹”为推手,为诗眼,让诗里的平凡事物有了神奇的声响和生机,让读诗的人有了辽阔的想象,心儿随风蹁跹、翱翔;《古寺晨光》大有禅意,耐人咀嚼:“那是在夏天∕走着走着就见到晨光∕见到磕长头的老人∕今生与来世挨得很近∕∕此时,黄金不是珍贵的金属∕双手合十的时候∕我离尘世远了∕离苦难远了∕∕一段古老的时光∕在转经筒上识字∕躲开时间的纠缠∕桑烟扶直了一个早晨”。十二行诗句,揭示了一个深邃的道理:很多时候,信仰比金子贵重。那个清晨,佛光普照,诗人似已看破今生与来世,幸福与苦难,心灵升华到一片圣洁、祥和的晨光之上;再看《牧归》:云朵低垂∕阳光挤开一条缝∕一条道的尽头满地黄金∕不屑一顾的牛群往家的方向走去∕∕牧草黄了半截∕栅栏之外的远景直逼天边∕悠闲的时光在草穗上沉思∕初秋像哲学家遗忘的论题∕∕随一只蜻蜓伸展的薄翼∕依次展开脉络“,这是一首可以入画的小诗,将绮丽、温馨的乡村黄昏图景展示在读者面前。这幅画卷并不是死板的,静止的,它充满了灵动的气息:低垂、挤开、走去、直逼、沉思、伸展、展开,一系列动词的恰当使用,使得诗里描述的云朵、阳光、牛群、牧草、草穗、蜻蜓拟人化,变得鲜活、生动,“满地黄金”更是让金黄的夕阳把乡村的黄昏妆扮的流光溢彩,可谓点睛之笔(夕阳醉了!)黄昏总是能够唤起诗人的诗情,在《黄昏》一诗里,诗人变得多愁善感,一怀愁绪欲说还休:“被时光掩埋了的人和事∕与我狭路相逢……∕∕黄昏来临∕一切都不会很快结束”。黑夜当然不会终止往事和思念,只会把它拉长,让诗人的思绪飘飞到一个无人打扰的时空…喜欢“掩埋”、“狭路相逢”这样个性鲜明的用语;再如《草原》,只有六行,也是一首精巧、别致的小诗:“牦牛在草地上捡拾碎银的梦幻∕虫蛹在暗处占卜下年的年成∕乌鸦在一堆骨头旁∕推测人类的命运∕我喝着酥油茶∕与牧人的心贴得很近”。品味这首诗,你会进入香格里拉天人合一、人与万物和谐共生的境地,牦牛、虫蛹、乌鸦仿佛原本就是诗人的好友与邻居,大家在同一片蓝天下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各美其美,互不相扰,这难道不是人类追寻的终极理想世界吗? 品赏李志宏的诗作,你会感同身受于他对生命、山川的挚爱与敬重:“秋天正在到来∕云絮漂洗干净的天空∕被鸟翼赞美过一千遍了”,鸟翼赞美天空,诗人则像一只天空下低飞的麻雀、地面上行走缓慢的蚂蚁、泥土中安然蛰伏的虫子,孜孜不倦地赞美他为之钟情的天地万物:“是虫子就得钻入冬天的泥土∕躲避高海拔的风和预言”(《虫草》),“与灯影喂养的人类比起来∕我宁可向龙潭湖畔的蚂蚁致敬”(《龙潭湖》),这样的致敬是发自肺腑的;“江流书脊一般缝合两岸∕清风顺着峡口吹开∕丰水瘦山肥田”(《金沙江畔的村庄》),这样的想象是粗犷、雄奇的;“季风吹落两岸的衰老∕宿命还是鹅蛋一样留在原籍”(《金沙江畔的村庄》),这样的思考是沉静、睿智的;“四季幸福,麻雀吉祥∕我在它的情意中住了下来”(《麻雀》),对一只麻雀的赞美,让人读到了诗人心底的那一份温柔的悲悯;诗人还善于用这颗悲悯之心去倾听一棵银杏在凋落时的美丽私语:“卸下时光的黄铜∕感激生活的箴言缤纷……∕∕通向今夜的路条上∕时间安详地点宁静……∕∕背面蕴含月光温情的分行文字∕以阴阳两极的完美∕诉说命运和时光的残缺……∕∕现在,它们正从高处滑落∕面对无声与纯粹∕乌鸦保持了沉默……”(《银杏私语》),在诗人笔下,这一场银杏的赞礼,华美安详,哀而不伤。谁能拒绝时光无情的掠夺与重伤?但是,这一棵银杏多么幸运,它在一首诗里完成了生与死的交接与涅磐;常人从磨盘听到哭泣,诗人从磨盘听到颂诗:“磨盘献出颂歌∕最华美的吞吐从内心开始∕麦子在走向祭坛之前∕一度在神面前迷失∕还有那些镶金嵌银的麦麸∕在石匠的神路图面前∕怎么也找不到突围的办法∕泉水向鱼摆子的下游奔突∕以粉身碎骨的代价∕成就了生活圆满了自己”(《水磨》);孤独的诗人,他在与山川河流的对话中让心灵逃离了现实世界的羁绊和围猎,他拥有与世间万物通灵的本领:“每一块跪在江边的石头∕跪在风古老的诉说里∕众多跪在风里的石头∕对我敞不敞开心∕我都能感觉到”(《哈巴雪山》)。《哈巴雪山》这样的诗是我的至爱,它向世界敞开的心门上有我喜爱的色泽与光芒。 《我在高原》有几首诗是关于舞蹈、音乐的描写,诗风飘逸、空灵,具有极大的想象空间。如《舞者》,这首诗我品味多遍,想象之花在出淤泥而不染的青莲和曼妙的飞天舞姿里怡然绽放:“水阔天长的苍茫∕马匹远去,情歌悠扬∕大雁轮回的时光里∕你与大地的契约墨迹未干”……这不由得让我想到开元盛世第一舞者公孙大娘,她善舞剑器,惊为天人。草圣张旭因为观赏了她的剑器之舞,有如醍醐灌顶,一时茅塞顿开,成就了落笔走龙蛇的绝世书法。诗圣杜甫为她献诗,把她的舞蹈描写得绘声绘色:“爧如羿射九日落, 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 罢如江海凝清光。”舞蹈欣赏,是人们观赏舞蹈演出时所产生的一种精神活动,是对舞蹈作品的感受、体验和理解的整个过程,是一种特殊的认识活动。李志宏把他观赏优秀舞蹈作品的审美体验和审美评价用灵动的诗句传递给读者,让读者在欣赏诗作时激发起记忆中有关的印象、经验,引起情感上的共鸣,间接地体会到了舞蹈之美。用诗句描写舞蹈和音乐带给观众、听者的感受,实属难事,李志宏的尝试是成功的,而且这种成功的例子无独有偶。《情舞》是一首令我爱不释手的诗,诗人首先用干柴的火焰、树脂的馨香来营造舞蹈的氛围,然后,先让充任配角的领唱登场热身,再让担纲主演的水袖华丽亮相,最后,让烈酒因情舞而飘香,让小草因情舞而摇曳。(限于篇幅,卖个关子,就不在此引用相关诗句);再看《二胡》,如果你不知道瞎子阿炳,不知道刘天华,没有听过《二泉映月》、《寒春风曲》,没有听过《病中吟》、《悲歌》,你可能很难解读诗人蕴藏在字里行间的行行重行行,道路阻且长的深意。 李志宏的诗歌语言,可以根据诗歌题材和内容的不同而变化多端。《丽江 丽江》一诗中出现的两类男人,一类装腔作势,派头十足,一类实实在在,风吹日晒。在此,诗人的语言一反之前的风格,变得口语化,更显亲切;《塔城》的诗风,用词朴素而有张力,节奏明快而便于诵读;《制陶艺人》则如一幅传神的白描图,让一个阅尽人间沧桑、技艺游刃有余的民间艺人的形象呼之欲出;《今夜在瓦刷》,意境悠远,情调温馨;《在黄昏里写诗》,有着淡淡的哀愁和怀念;《囤积月光的母亲》,浓浓深情透过淡淡诉说传递,令人回味悠长;《寂静》,简单宁静,有如国画中的静物小品。 还有一部分诗作,是诗人对人间世相的思索和拷问,需要细细揣摩才解其意。如《W的日志》、《炼丹》、《角色》、《那个季节是女孩的外形》、《三个男人一个桩》。另有一些诗篇,有着诗人对女儿割舍不下的舐犊深情,读来让人感动。 李志宏的诗歌世界是丰富、细腻、深邃、斑斓的,在生活中被他省略、遮蔽了的心语之花,在诗里自在绽放。 当然,也许,诗人在写下一部分诗作时过于放任它们的原生态状态(它们可能更多地忠实于、贴近于诗人内心,却忽略了读者解读的需要),一些诗作,物象庞杂,意向模糊,即使我品味多遍,细细琢磨,仍然不解其意,不得要领。希望诗人在出版第三部诗集时考虑到这个因素,更多地选择容易被读者解析的诗作,这样,才会赢得更多知音。 广袤、神奇、美丽、圣洁的香格里拉,美酒飘香,歌声悠扬,十余个民族在这里诗意栖居、和谐共处,本身就是出产诗歌、诗人的地方。由于迪庆州委、州政府的重视,2010年9月,收入十位迪庆本土中青年作家、诗人心血之作的《香格里拉文学系列丛书》出版。当时、现在,我荣幸地先后为其中两位作者的诗集作序,这是香格里拉大地对我的信任与厚爱。(由我作序的李贵明诗集《我的滇西》获得2012年度云南少数民族文学创作精品奖、第七届云南省文学艺术创作基金奖一等奖、第十届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等奖项。) 李志宏在《我在高原》后记里写到:“我知道,人生到最后不过是秋风中的一把落叶。但那把落叶从树上摘下了最绚丽的部分......人生的一切都是时间的馈赠。”我很赞同他的这个比喻,诗人多悲秋,李志宏却是乐观的,在他的笔下,高原的风儿是温情的,时光的掌纹是绚丽的,岁月的忧伤在他的分行文字中得到了快乐的释放和提升。我想,诗人的确是一片片秋叶,他们以诗歌为武器,不懈地抗拒生命中一个个秋凉时刻的登陆,我们相遇在一阵阵萧瑟的秋风中,由于擦肩而过时读懂了彼此叶脉上的疼痛和悲凉,从而获得了心灵的共鸣与慰藉。 欣赏李志宏内心安稳、物我两忘的写诗姿态,欣赏他享受诗歌带来的那份孤独与宁静,怡然自得地“让大好的时光被诗歌的文字埋葬”。祝愿李志宏和香格里拉的诗友们在采撷诗意的路途上遭遇更多醉人美景,酿造更多动人诗章。 是为序。 柏桦 / 文 余江 / 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