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在金沙江边,那是我一生的宿命。金沙江是我的骨血,千百年过去,它一路蜿蜒,水流跌宕汹涌。它在我家门口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拐弯,然后南流向东,汇聚成滚滚长江。 家的确切方位是香格里拉县上江乡,位于长江中上游地区。虽然没有见过唐古拉山脉主峰格拉丹冬雪山以及沱沱河,但我想它们就像家乡的雪山一样美丽。 很多我们的父辈一辈子也没有见过大海,他们见过的最大水流就是相依为命的金沙江,那是祖祖辈辈的根与魂,多少年来,家乡人事已非,但风物依旧,像大浪淘沙般,越发彰显出它恒久的魅力。 一 家乡的名字叫苏普湾,有近百户人家,是典型的纳西族村寨。说起来还真有趣,苏普湾的汉名叫士旺,是上江乡五个行政村之一。汉族、纳西族、藏族、傈僳族、彝族等各民族兄弟姐妹,从江边、坝区、二半山区到山区立体状分布而上。从江边开始,一直沿着河谷两岸,像打开的折扇依次居住。从站在最高的彝族区和傈家山寨向下鸟瞰,逶迤绵延的大山,被悠悠长长的金沙玉带缠了起来。三山五岭里的各族群众依山水而居,用山歌呼唤着牧群,以打跳陪伴着火塘,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世世代代以自己的方式,过着田园牧歌般的生活。这里的人们生性率真,淳朴憨厚,可以掏出心窝子跟你交朋友。 清风明月,山水无痕,田园里播撒的五谷杂粮,房前屋后的豆棚瓜架,婚丧嫁娶中的民风遗俗,来自农家小院的风味小吃……一切像一朵朵刚刚探出墙头的小花,随时诱惑着你的神经。 每年仲夏,田地里麦香阵阵袭来,粘合着燥热的风。牛群禁不住太阳的炙烤,纷纷泡进江边的绿洇塘里,猪羊也躲到了树林和江畔的观音柳丛中。偶尔掠过一阵山雨,那是最惬意的时候。也正是每年的这个节令,是“哄鱼”的最佳时机。许多人随便拿来几根细线,一头拴上蚯蚓,另一头捏在手中,光膀赤脚踩进水中。拿了盆子放在水面上,拴了蚯蚓的细线一放进水流中,马上就会有鱼儿来咬鱼饵。顺手一提,鱼儿就抓到手了,哄鱼就这么简单,十分有趣。 大江两岸酷暑难当,但戴了凉帽、草帽、竹篱的大人小孩,三五成群,一字排开。数百里江畔,杨柳轻拂,山歌震天,欢声不断,像赶集一样热闹,惹得过往的路人停下脚步,心痒痒地想看个究竟。鱼儿们好像也习惯了这样喧闹的场面,争先恐后地前来观看。鱼饵越多,它们就越高兴似的。顽皮的小孩更是忘乎所以,忘记了大人的喝斥,光溜溜地一个猛子扎进江水里,大家潜在水里玩起了捉迷藏,不时逮逮人们的光脚,有时还会捉起几尾小鱼来,然后在沙滩上洒上一些江水,邀三喊四地玩耍起来。不到半天时间,收获多的已经装满了盆子。赶紧上岸,在江边沙滩上用双手刨出一个洞,等洞里渗满了江水,就把鱼全部倒进去。为防止鱼儿蹦跳,四周再砌上鹅卵石,然后又轮番作业。从日出三竿到月上柳梢,很多人好像忘记了饥饿似的,直至传来隔壁邻居和家人一次次的呼叫,才恋恋不舍地满载而归。 回到家里一看,收获的战利品还蛮多,有江鳅(土语又叫小钢鳅、鮀罗花)、石巴子、小飞鱼、小白鱼(江鱼)等,大多数主要以鮀罗花为主。一家人纷纷聚到一起,七手八脚,熟练地加工起鱼儿来。用清水把鱼清洗一遍,大鱼用刀开膛破肚,小鱼只要用双手捏住头尾两端,用力一挤,肠肚自然被挤出来。杀好鱼,腌制片刻,烧旺火塘里的火,在铁三脚上架好锅,放上一些腊油,待锅里冒出浓浓的油烟时,就把鱼尽数倒进大铁锅里。一边用清水涮了装鱼的盆子,把水倒进锅里,放好剁碎的辣椒。盖上锅盖煮上五六分钟后,揭开锅盖,用铲勺从锅底慢慢将鱼翻个身,一二分钟过后,撒上切细的小葱即可出锅。 阿啧啧,一锅汤汁如牛奶芳香四溢的江边辣子鱼就这样做好了。在这样的季节,家家户户时时有鱼肉的飘香,那种香润浓酥、细滑柔辣的味道,只叫你把舌头也想吞进了肚子里。如今,煮鱼的方法花样翻新,有清汤、麻辣、煎炸等等,但始终赶不上活水煮活鱼的鲜味。带上锣锅家私油盐茶米和江边辣子,找来几个大点的鹅卵石当锅枪石。烧好野火,一边煮饭,一边舀来江河水煮鱼,主味作料只需要几包鲜红细长的江边干辣椒,加上煮熟烤黄的锣锅饭,我的感觉中,那味道赛过所有的人间美味。因为鮀罗花刺鱼小骨脆嫩,富含钙、蛋白质等营养,可以嚼碎吞咽,自然成了老弱病残孕妇和小孩最原生态的滋补品。在沿江一线,哄鱼成了村寨里的人们闲暇之余最大的一件趣事,这种方式比看电视剧和喝酒还来劲。 除此之外,用竹篾编制而成的擀网(又叫虾耙)擀鱼、下缆钩、刷白掉、接鱼耙等等也别具情趣。 冬天的金沙江畔显得格外寒冷,凌厉的寒风像一把冰刀子,割得人的脸生疼。但再寒冷,男人们也总是不厌其烦地上山砍来山竹、栗木和树杈,妯娌们搓好麻绳、麻线,不分昼夜地编织鱼耙。 先把结实精细的山竹棍加工成六七尺不等,然后,像做竹帘一样,用粗细不等的麻线把精挑细选的近百根竹棍编织好,就变成了一床底宽尖窄的鱼耙帘。然后根据鱼耙大小,砍锯好木墩,加工好栗木棒和树杈,再削上木楔子,做一个木榔头,这样,就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家乡的河道、岔河(金沙江水小岔道)边,到处都是拉运修筑鱼耙的繁忙身影。大家看好不同地段的水流域,先在浅水边一锤一锤地钉上木桩和树杈,然后在旁边加上木楔子,为了更加牢靠,再往木桩、树杈的根部堆上鹅卵石,把栗木棒架在树杈上,就变成了一个底宽尾窄的梯形床架。放好鱼耙,并在木桩根部放好木垛门,用绳索固定在木桩上,铺上一层平整的鹅卵石,再把鱼耙四周固定拴牢,便大功告成。 为了能够捕获到鱼,就要砌好水埂,加大水流量,让游动的鱼顺着水流跑到鱼耙里,大家七手八脚,顺着木垛子的两边堆垒石头。远远望去,长长短短的水埂把岔河分割成了大大小小的“哈尼梯田”。因为鱼耙的跌水坎上有一道木垛子,当地人叫“水门”,鱼群顺着快速的水流游落进耙中,就像跑到网里一样,没有办法再游出去。为了防止大鱼蹦跳出去,人们又想了一个绝招:在耙上盖上树枝和棘刺,既可遮挡捕获的鱼儿不受太阳曝晒,又可预防调皮的小孩和旱獭来偷鱼。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金沙江里的鱼群种类繁多,当架好鱼耙收工的时候,鱼耙里已经落满了大大小小的鱼儿。主要有小岗鳅、石巴子、飞鱼、江鱼、小白鱼等,望着这些美味,人们早已忘记了刺骨寒冷的江水,纷纷捡拾着装进系在腰间的小竹箩。家家户户都会把吃不完的鱼儿晾晒起来,到过年过节的时候做成油炸鱼、酸菜鱼、清蒸鱼等独特的江边风味,味道别提有多美了。 闲空时在江里“下缆钩”:一根几十米长的麻线上,相距二三尺的距离,拴着同等长的鱼线鱼钩,等鱼钩穿好蚯蚓、飞蛾、吹虫等诱饵,一头尾线固定在江边浅滩的大石头上,另一头线拴住一块小石头,逆江丢进水中,约半个小时就可以收一次缆钩,上钩的鱼儿一串串的,变成了绳上的蚂蚱。 “虾耙”类似于鱼耙的制作方式,但“擀网”都用划得像细丝的篾竹编制而成,入口用一根木柄固定,网被握拢变成了一个撑开的巨型网兜状。重量很轻,单手就可以举起来。拿着擀网来到江河滩边,举着擀网踩进没膝的水里,把擀网慢慢放下,踩动脚下的石头和杂草,慢慢拉着擀网退到岸边,双手将擀网的木柄向上用力一提。嗬!网里总会有大小不一的鱼儿在活蹦乱跳。走到岸上,把擀网轻轻一抖,鱼儿全部落到沙滩上。 每年夏天,家乡的金沙江两岸,茂密的柳树林遮天蔽日,草木葳蕤,波涛汹涌。村里老老少少的男人,纷纷在家门口的沟边草坪上挖好“蛐鳝”(蚯蚓),或在河沟里找来“鱼虱子”(又叫吹虫),腰系小竹篓,头戴草帽,拿上各自制作的鱼竿,一展身手。数百里的江河沿岸,到处都是垂钓的人群。无论钓到多少,钓鱼只是一种情致,一种家乡人对生活的享受。 在打鱼捞虾的那些日子里,是柔情的金沙江水承载着我们的欢乐时光,让流年的记忆,镌刻着小家庭的大温暖,捂暖了金沙江畔的人家。从责任田里一步步走来,让懵懂的我们越过岁月的栅栏,慢慢地长大成熟。 洪耀辉(纳西族)(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