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去,或者不去,雨崩就在那里。 千百万年的亘古至今,在时间的长河中,或在宇宙的浩瀚中,雨崩只是一个节点,对于沧海一粟的众生来说,它代表永恒,因已超越了物化的山,成为一种信念。 2008年去过雨崩,时光如梭,转眼就是几年过去了,能再去雨崩,很是有幸。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虽然在一千个人眼里,有一千个人的雨崩,但凡事不过三重境界:第一看山还是山,第二看山不是山,第三看山还是山,在这过程里,已是山回路转、岁月更替。 在方便之事日益盛行的当下,很多路都可以用工具来到达,包括远去北极,只要愿意,都只是几天飞机航班的事情,因距离太近而失去美感和期待实现的幸福感。 没有一条路,如仅存的雨崩这么珍贵,在西北一隅山脉里埋藏的一方世界,它位于至今未被世人征服的卡瓦格博雪山山腰上,是久誉盛名而依旧质朴的圣洁之地,需要用身体和脚步一步步丈量而至,并负载朝圣的心。对于没有生起信仰和敬畏的心灵来说,他不足以要产生到雨崩朝圣的念头,而对于向往的人,天下没有不可行的路。 在讯息发达的今天,媒体渲染下的雨崩村固然是世人详熟的世外桃源,亦不过是人迹,会成住坏空,会湮灭和消失。而在世界成型的最初,卡瓦格博身负使命而来,它的山形和地貌,都注定要被世人折服和膜拜,犹如在《消失的地平线》中所言的:简单得犹如孩童随手勾勒的几笔线条一般纯净的雪山……万物归一,作为时间的过客,惊鸿一瞥之际能记住的,只是一个影像或者一个元音字母:嗡……其他的都只是浮光掠影。 在雨崩村出现之前,神山已经在那里,经历混沌初开和大地成型,它挤压、崩裂,耸起、冷却、凝固、定型,承接洪荒的雪,并积累成淡蓝的冰晶,直到时间的洪荒之中,出现了人类,并游移定居到这荒凉的高原,被吸引、被惊叹、被寓意、被拟人、被赋予使命,接受膜拜。在各种文字下成形,又被瓦解,山,只是静默,除了风云变幻,因为它知道,一切都会过去,一百年,或者一千年,在宇宙的长河里,只是一瞬间,无法触及永恒。 1.尼农向左,西当在右。 从香格里拉县城出发, 行程第一站住在德钦县城。 2007年第一次到德钦,那时德钦还只有一条街,当晚住在彩虹大酒店对面的小客栈,体味第一次到陌生小城的生疏,并在客运站附近觅得酥油茶和烤饼,第二天一早坐上了去茨中游览的客车。2008年第二次前往雨崩,那时城市稍有扩张,不过我们还是穿过了巨水结满毛桃的桃树林和田野,到了曲定阁,在几间小小的店铺里买到了香柏枝,焚香后转绕洁白的寺庙,取到了去朝拜的意念钥匙。近年来德钦县城人逐渐增加,带来的人气、尾气、烟气,让城逐渐扩展到了原来距离县城有一定距离的巨水村。 一路顺风而下,宽阔的二级路,分明的标牌,一路指引前行,很远就看到青烟和良多的经幡,近前才看到了被掩映的曲定阁,坐落在被延伸为街道的村庄尽头,街道两旁已有大型的客栈、停车场、超市,可以买到很多东西,昔日我们悬挂经幡的高处,建成一个院落。 相传曲定阁因藏有藏地归来的高僧带回的水晶状宝塔而得名,之后的人们为了将宝物藏好,不断往上浇洒石膏水,便形成了石膏林和朝圣者必浇洒石膏水的传统,有卖石膏水的行业应运而生,2元钱买半胶桶,带一把勺子,一边转绕一边可以浇洒。只是我们此番搅拌出来的水不太洁白,似夹杂有杂质的泥浆,致使石膏林有些暗暗的,不太透亮。房屋多了之后,转绕的通道便显得狭窄,朝拜的人多,更是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自己预订的计划总是伴随着身边每一件小事物的发生而受影响,本来我们是计划由曲定阁取了意念钥匙后往西当方向走,在燃香的时候,遇见一个久未遇见的朋友,她一再建议往另外一条线路走,说那里都是平缓的山路,顺着雨崩河一直走就能到达下雨崩村。 于是我们临时改变了线路,朝云岭乡方向前行。 看来新修的宽阔的二级油路将催生一条徒步雨崩的新线路,沿路下行,只是短短几分钟的时间,便到达了昔日需要两个小时才能到达的云岭乡境内,经过君达隧道,到一处几乎不会被关注到的土路旁。 土路延伸到江边,经过几个之字形的弯子,到一个沿江地带难得一见的开阔滩涂。在澜沧江的上游一带,诸多这样远离江岸而堆满沙石的地方,总是让人感觉远古洪荒,又一瞬间穿越时空回到现实。江边已经有人开起了简陋的小卖部——随着雨崩徒步线路的拓展,这里必将是未来的商业繁华之地。有僧人在带领马帮上货,我们问了路和方向,小卖部的主人热心地一一告知,并亲自指给一座旧桥,告知如何走过旧桥,爬过对面的山坡,到达一条远观细如游丝的路,那是尼农村的引水沟渠,顺着沟渠一直走就到了。僧人和蔼地朝我们微笑,笑言可以一路同行,可以骑他的马,到雨崩收费300元,孩子骑可以再少一些。我们谢过他的祝福和好意,言明先试着出发, 要是路上孩子走不动了或者有什么状况,就等他一起行走。 太阳将中午的河谷烤得燠热难当,初始的路,行者的足迹化成的灰烬四处飘扬,走过江桥,穿过石头间弯弯曲曲的小路,并要上行到沟渠之下的地方,有一个简陋而洁净的茶馆,在茶馆里摆着几张小桌子,放着苹果、黄瓜、西红柿等,坐着一个正在转动佛珠的安详的老奶奶,仿佛不是为了做生意,而是来鼓励每一个朝圣者勇往直前不需畏惧的。要是没有这个茶馆,往上爬的山路因陡峭而让人士气大减,但经过这个茶馆之后,即使不喝点吃点什么,似也找到一个新的起点,以此为界,重新丈量攀爬的线路,也不太觉得辛苦,很快就到了沟渠地带,果然是一条因修建沟渠而自然形成的平直的路,一路顺山势蜿蜒着通往前方,并且在这尘土飞扬的燠热时刻,哗哗流淌的清水给予清凉和湿润,一下将旅途变得充满诗意,仿佛不是跋山涉水,而是出来散散步。顿时将我们的一身户外装备显得煞有介事,似是太过于高估了行程的艰难而显得我们对自然太过畏惧。 在城市中的时候,总是惊讶于人所修建的高楼:人拥有多么脆弱的身体和不可思议的智慧与强大的创造力,能修建出大于自身百千倍的建筑,比如迪拜高楼,与其说是砖瓦的叠加,不如说是对神之智慧的挑战。近年来,中国各地也颇多高层建筑,让我们不懂行情的人看得心惊肉跳,叹为观止,人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本事日益见长,一座电梯便将自己送到了天际。在这里,看到延绵数十里的尼农大沟,不得不再次发出这样的惊叹:当年,是什么人,用什么方法,在那般陡峭的山崖上削凿出沟渠,并且还用水泥一路封出了“三面光”,让来自远山的泉水“哗哗地唱着欢快的歌谣”,一路前行到了只有几十户人间的尼农,养育了尼农肥沃的田野和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繁衍。在不明建造真相之前,只能叹为观止,惊叹于人的智慧和倔强的勇气,没有人力不能做到的事情,除非你不愿意。一路惊叹之余,暂时将之等同于万里长城、埃及金字塔等神秘建筑,万里长城及埃及金字塔尚且有人一直在探究如何建成,一些研究成果至少给了我们一点开示,在此时此地,尼农大沟如何建成,就是一个小小的未解谜团,让人在猜度和再次励志中不知不觉前行已远:人力尚且能开天辟地,一段无所创造的行走,更应该不存畏难情绪。 这就是在路上,一时一景总是引起无限遐思,这就是旅行的意义,能打开自己的身体汗腺、毛孔和斗室之内无法打开的思维,心同蓝天白云一起飞扬。 此刻想到两个字:自由。小时候听过“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当时想什么是自由啊,可以为之抛却生命而换取。最喜欢的影片《勇敢的心》里面,华莱士在失去生命的前一刻,大声呼喊:自由。初次看的时候,喜欢这部影片的光影色彩和索菲玛索饰演的王妃高贵的气质,对于这回荡山河大地的一呼,回味多年,年岁渐长,才有体会。 自由就是在界定的界限内,身体想去什么地方都能去到了,灵魂想唱歌就开口唱了,无拘无束。 小时候有一首歌挺流行:“我想唱歌可不敢唱,小声哼哼还在东张西望,可这压抑的心情多悲伤,凭这怎么能把大学考上” 。 这是高中生所向往的自由。 而我们有时会遗忘自由,忘记了身体可以行走,心灵可以尽心高歌,犹如国泰民安之时山野间放牧的人,他们呼吸着洁净的空气,饮用着洁净的山泉,没有朝九晚五,依据日出日落和季节变迁安排作息,可以放开声音高歌一曲,慢慢演变成城市艺人四处寻找的“民间音乐”,因为来自山川河源和大地,那民间音乐所具备的强大的生命力,足以让之流传百世,成为一个地方耳熟能详世代相传的山歌调子,小孩子的时候就能吼唱上几段。 如果拥有一颗自由的心灵,即使身居斗室也是天地广阔,比如在暗室中修行的人,他们心灵徜徉的大千世界,不是我们凡胎之足所能到达。有时是我们自己禁锢了自己的灵魂,为财色名食睡,为一时之利,而让失去自由的灵魂,虽让身体日行千里而不能得到旅行的快乐。 海拔、气候、风景、线路,不同凡响的目的地,这就是雨崩这样艰辛徒步的线路存在的意义。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这样适合徒步的地方,如果雨崩被修建了可以直达的公路,人在车上坐着一览无遗地到达的时候,将再次失去在路上与心灵交谈的机会。 此刻感谢接触过哲学。哲学是教人思考的课程,关于宇宙万物,亘古至今,要用有限的思维去解读无限的世界,并努力触及真理。在早些年,按照实用主义教条,哲学简直是放到那里都不实用的学科,不似政治学、经济学、会计学般的有明确的目的,甚至很少人明白哲学是什么。在一个人独行的时候,所看过的书,经历过的思考,在心中一一拈来,对接各个时空,一路外在的风景和内心的哲思,构成一张无边幻化网,让身在其中的游舞者,和各位力所能及阅读到其文思的哲人及天地进行了一次广阔的交谈。 尼农大沟的开端之处,有一块牌子,标示着尼农向左,西当向右,此地距离西当60公里。如果按照车行的路程,60公里还不到一个小时,但是用脚步和身体丈量的60公里,不亚于千里迢迢。 食倾之间,伴随着脚步的前行,轻快的旅程上,身心已经做了一次沐浴阳光的交流,光线所到之处,照亮旧梦,唤醒沉睡的心灵,绿草再次萋萋——原来梦想一直都在,只是忘记了唤醒它。有一句话说得真好:“所谓梦想,就是一个人在历尽艰辛后依然还想去做的那件事情”。 山上下来了一批游客,外地居多,都是一身郑重的户外装束,手拄双杖,拖着沉重的脚步,一脸疲惫,不过眼神是轻快的,那是挑战了自己,并且越过千山万水之后对自己的感谢,感谢身体带着心灵来到了这里,并且在旅途中得到良好的磨合。他们一路打着招呼,并告知我们前方路程还很漫长,需要再接再厉。 尼农大沟的清水一路颐养了很多后续生物,在道路的两旁绿荫缤纷,伸展着水分富足的枝叶,就连石缝里长出来的酸尖草,都是肥硕丰沛地翠绿着,让人不禁折下来放进口中,酸涩的滋味,让味蕾回响出大地雄浑的活力。大自然和人的交流其实简单直接,是人使之复杂化了:为满足口腹之欲需要,在田间种上一个物种,大量出产,因为土质和密度充斥太多的欲望而生满蚊虫的时候,便要用化学药品来催长和杀生,采摘下来之后自己都不敢吃,要在溶解农药的水里泡过才敢下口,从而失去了原生的滋味。而这山间随处生长的野菜,因为没有车马喧闹,很少落尘,摘下来就可以放进口中,品食之间应该是大地赐予的味道。 跟女儿讲起我们看似贫困其实丰足的童年,那时我们很少有什么小卖部里卖的零食,三餐也不充足,只是山间多野草野果,我们犹如小兽一般的身体,自会根据本能来寻觅食物,缺维生素了,就去找食酸浆果,缺蛋白质了,就去找食豆类食品,山间的布谷馒头、青头菌、刺莓、酸角杆、黄连尖、羊奶果之类,摘下来就放进口中,品尝的是一口鲜美的原汁原味。 女儿感慨地说:“其实你们比我们幸福,当时你们作业不多,到如今还能有个职业。吃零食是小孩子的习惯,我们不吃那些卖的零食,又没有什么可以自己去找吃的。” 一瞬间有点恍惚,那我们夜以继日拼命追赶的现代化梦想,到底是为了实现什么呢。 千山度尽,尘世湮灭,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消失,那些我们所执着的,有什么是必须执着的呢? 行完尼农大沟,阵阵流水的轰鸣应声而来,平路的尽头,一股飞花溅玉的河流奔涌而下,夹带着阵阵无上的清凉,将一路走来的暑热消除殆尽。前面是一个山坡,坡顶有一所刷白色石灰墙漆的藏房。仰望远处的人迹,在这无上舒适的清凉里,又获得爬坡的力量。沿路有一些梯田和年代久远的梨树、核桃树,树下掉着一些果子和已风干了的山核桃,路人可以惊喜地捡食这些山果,用树下的石头砸碎外壳后就地取食。在习惯了商品交换的思维里,大自然这样的馈赠浑然天成。 坡顶的藏房叫格桑梅朵客栈,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独有这一幢,不知有没有人在爬坡时想起“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这样的词句。客栈是两层碉楼式建筑,简单拙朴的装修,设了一个小卖部,门前挂着一块牌子,墨汁手书“格桑梅朵主题餐吧”几个大字,下面的小字提示有蛋炒饭、炒菜、酥油茶之类。如果按照城市里的餐吧来归类,这主题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这条独一无二的路上,客栈背靠青山,后有森林,前有清河和果园,上有蓝天白云,如果按照另类标准,这主题餐吧,标准已远远超于城市。 守店的是一位手捻佛珠的老奶奶,她管理着一方天地,出售雪莲花、红草和冠名为格桑梅朵的红葡萄酒和青稞白酒,矿泉水瓶里放的酒类12元一瓶,青苹果2元钱一个,方便面10元钱一桶。看看马和人来回走的山路,觉得物超所值,在山水间吃到这热水泡面,别有一番滋味。 门口休息站的木板上写满留言,只要在可以留言的地方,就总会有千奇百怪的想法,有写:“我想吃土鸡”,后面数月后跟着有一个留言:“你吃到了吗?”再过数月之后,又跟着一个留言:“我是吃到了”。 有的留言:“差点累死,永不再来。”有的留言:“喜欢雨崩,还会再来。” 还有某某和某某相识于雨崩,感谢缘分之类的话。也有外地客栈留下名字写下QQ号码及时做广告的。 过了这个客栈,山路沿着雨崩河一路缓缓上行,树林渐渐茂密,阳光只是透进斑驳一点,林荫间的湿润气息和雨崩河的水珠,让酷热一边行走一边消退,不一会就到了半山,道路变为了名副其实的马路——马可以行走的路,路两边还堆垒着石块,又是一路鬼斧神工地前行,在路的两边,参天古木林里,时不时会有极其简陋没有雕饰的屋架很大的藏房,黑白的屋子上竖着七彩的经幡,在苍茫的山水间,颇有点童话的感觉。 时逢中秋,上山下山的人很少,遇到林间岔道较多的路段,就有不知该往那个方向走的迷惘,再次看到稍有人迹的房子,便觉得安慰,证明路方向还对。在一处平坦的草地尽头,一棵巨大的古木之下,有一幢石块垒就的房子,工整的层层叠叠的石块之上,是巨大的木柱和木板盖成的房顶,石头年代久远,涂满风霜的青褐色,掩映在夏季会开出粉红色大花的阔叶植物中,门用一条黑色的牛毛绳子扣住,苍凉古老犹似西方中世纪的城堡,不知那扇门后住过什么,还住着什么,仿佛一打开门来,就要出来一头西方神话中的披着绿甲的“龙”出来。 日落西山,天色渐晚,林中的路还延绵不尽,不觉有点担心,但心里又是安稳的,这生生不息的路,不至于让路人在某一个路段迷失,这就是山的仁慈。 努力再上一个路段,路段渐渐平缓,虽然还是不见前方的村庄,但马路换成了车路——车可以行走的路,林间道路上均是黑色的肥沃的腐殖土,深深的车辙印入柔软的泥土中,一路蜿蜒接续到村庄,有几头肥硕的犏牛,顶着弯弯的长角,在灌木从里躺卧着,拍打着尾巴悠闲地反刍,巨大的沙棘树独立在路边,随手一拉,就有熟透的沙棘果连着树枝掉下来。 转过一个弯,路的尽头就是今晚的目的地:道路俨然,鸡犬相闻、阡陌纵横的下雨崩村。 (接上期) 二、雨崩在前,神瀑在上 上雨崩村要走西当线才经过。前次来的时候,住在上雨崩村的客栈,第二天一早摸黑走到下雨崩村,差不多就是一个小时的脚程。此次直接到达下雨崩,可以免去这一个小时的脚程,换得一丝空闲。 在下雨崩村的住宿是神瀑客栈,这个客栈虽在深山,可声名远扬,在网上随处可见它的介绍。 沿着铺着石块的宽阔道路,经过雨崩河的支流积聚而成的天然池塘,池塘中碧绿的水面上有一对悠游的白鸭子。进了由粗木搭建的院门,院子里种着蔬菜和大丽花,两幢两层楼的木建筑,隔成单间的住房。一个穿着前卫的敦厚的藏族汉子问明情况后,将由牛皮割成花苞状系在尾端的钥匙牌子递给我们。房号601,在一楼,是标准的普间格局,两床、顶灯、台灯、卫生间、淋浴蓬头、镜子、马桶一应俱全,床尾还铺有民族风格的床帘,灯具简陋,但灯光暖黄,整个房间没有异味,洁净温暖。这么多物件,不知动用了多少人力马力才得以完成,在大山上,对比之下显得奢侈和舒适。 一旦放松下来,腿脚便沉重得再也挪不动了,脱下徒步的靴子,脚变得像借了旁人的,很快失去了知觉。 月亮从东边的山顶上升起来,已上中天,如黄酥油饼一般在洁白的云层间穿行,看得见云背后湛蓝的天空。灯光次第亮起,餐厅里人声鼎沸,夜色彻底包围了这个距离雪山脚下最近的小村庄和村庄中各形各色的人,这些人来自不同的远方,汇集到到一起,在山水的包融中,放下了戒备和不需的尊严,彼此攀谈,一起搭餐。 厨师兼老板应该是两广之地的人,他一边切菜,一边让客人自己写下菜单,由初进门时迎接我们的时尚藏族伙子下锅煎炒,再由一个藏族女子一一上菜。我们点了青椒炒肉、水炒洋芋丝和番茄鸡蛋汤,并且强烈想吃蛋炒饭,可能体力透支之后的身体需要。想起在格桑梅朵客栈门口歇息站里的木板上,写着一句留言:“我-想-吃-蛋炒-饭”,每个字上环绕星形符号,后书一个强烈的感叹号。当时看得哑然失笑,想着来一趟雨崩,却只是留下如此平实的愿望,值还是不值。此刻感同身受。俗话说:“保暖思淫欲”,按照马斯洛的“需要论”来说,人的欲望犹如积潭之水,只有在下一级的愿望满足之后,才能提及上一层的需要,在吃饱穿暖之后,才能顾及思想和灵魂,才能想到自由、宗教以及其他,那么吃饱饭才有力气走路,也是对的。 李嘉诚的生意经是:“地段!地段!还是地段!”的确是真实不虚的商业秘籍,地段决定人气,人气决定市场,在这人气颇旺的地段,每个人坐在简陋的木桌后,吃着味道一般但可口的饭菜,劳累歇息最舒适,饥饿最好吃。在天为华盖大地为毯的清净乐园里,周围是经过神山挑选而来朝拜的人群,就连简单的灯光也变得无比温馨。在餐厅的一隅,摆放着一些书:《撒娇诗院》、《藏地密码》、《仓央嘉措情诗》……这些平凡的书,也沾染了些许不食人间烟火的气息,因为它们经由朝拜的路,历经跋涉而摆到每个旅人的面前。 吃了饭回房间,洗漱完毕,泡一个热水脚,睡意浓浓,八点半,倒头便沉沉睡去。想来在山间行走的农人,常常是如此酣实的睡眠,因为他们汲取天地洁净精华,心无挂碍,用脚程丈量高山峡谷,在田地里充实劳作,心思醇简,从不知失眠为何物,才造就了所谓的长寿人生。 睡梦里听见老板在呼朋唤友,叫大家一起出来吃月饼赏月,再一次忆起是中秋之夜,这与历年不一般的中秋节,便在寂静的大山上沉沉的睡眠中安然度过。 在梦中,再次梦起五年前,在上雨崩村住宿时忆起尼采的那首诗:人啊,你要注意听/深深的午夜说什么/我睡过,睡过/我从深深的睡梦中觉醒/世界很深/比白昼想象的要深/世界的痛苦很深/快乐——比心中的忧伤更深/痛苦说:消逝吧/可是一切快乐要求永恒/——要求深深的,深深的永恒…… 第二天一早醒来,腿脚酸痛基本缓解。 再次上路,沿着平缓的林间小路一路上行,穿过雨崩河边搭建有前世的房子的河滩,随着山势渐陡,经幡越来越多,神瀑近在眼前。 在小山脚下的莲花寺里,看着别人依次挂好哈达、经幡,点好自带的酥油灯。我们什么也没带来,只能跪拜祈福,将别人托付的和自己的心愿一一默道。 莲花寺后的洞穴叫“白马班卓”,两个洞穴一上一下,底下一个环绕一块石头而行的扁平洞穴,是“地狱之洞”,传说钻过此洞,下一世将不再堕入恶趣。沿着木梯拾级而上进入的深黑的小洞,是“天堂之门”,看着狭窄的一个小口,让很多人望而生畏。我们仰躺着一点点蹭出了洞口,之前出去的人在前帮助牵引。迎接我们的是一个语音低柔的藏族小姑娘,她嘱咐每一个即将钻过来的人,叫不要害怕,有她帮忙。看着后面的人一个个用俯身、仰身的姿态钻出来,这更像一个死生之门,犹如自母腹出生的产道,穿越过去,又是一世。如果我们每一次穿越的缘分犹如再出世一次,如有生之年,能来一次,便是再一次在莲花生大师庙宇酥油灯光芒的照耀下,免过一次进入恶趣的轮回,得到救赎。 走过死生之门,往前的一块巨石,该是遗忘之石。在时间的长河里,没有什么不会过去,死生如此,情爱如此,名利如此,悲伤如此,欢乐如此,流言也好,赞颂也好,都会过去,无常之下,没有什么永垂不朽。谣言止于智者,观棋不语,守住口,再守住心,不昏沉掉举,不散漫,不外延,便是修行。 遗忘之石下,悬挂着莲花生大师唐卡,在唐卡的周围和背后,散落着种种世间俗物,有玉镯、纽扣、项链、口红……我放下了一个玉佛。一旦放下了,就是交给了天地神灵,带走的,是放下的心态:放下物件,放下心事,放下打不开的结。 再往前去,爬过最后一个小山坡,就是神瀑。在别人事先燃好的香柏青烟里熏礼过后,我们裹紧了衣服,扎紧鞋带准备有左向右转绕过水帘。 经历多少千万年的相约,我们再次来了,在来的这一刻,已经是修行已久积累的些许善根使然,让我们带着尘世的身体而来,由圣泉给予洗濯,减少染污,不致重浊跌坠,万劫不复。 神瀑的水,是由最神圣的雪山洒下的最原初的雪水,从水质上来说,是最干净纯洁的,由天落下的洁白的雪花融化而成,刚刚越过山崖,便撒到了不远千里而来的人身上,这个人间的躯体,由业力所生,在人世间经历了出生、成长,经历了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在欲海中沉浮良久后,在一丝慧果的指引下,翻山越岭而来。不管是观光猎奇还是朝拜而来,站在神瀑的泉水下,让清凉的水浇透全身的时候,他得到了部分的救赎,这是宗教意义上的朝拜。之后的时间,很多人已不会再来,但在之后的人生路上,遇到任何艰辛之事,想起迢迢千里都已攀登上去的雨崩,便再不会有什么过不去的事情。 即使有所准备,我们在急急忙忙穿越过清凉而湍急的水帘之后,感觉在另外一个世界打了一个回合,有面对宏大时猝不及防的慌乱,导致我们再一次匆匆而过。 有专门带着凉鞋而来,要转绕完三圈的人,在神瀑之下奔跑,全身湿透之后,再去接由山崖上贴壁而下的洁白的泉水,在水底摸出经神瀑冲刷过的石子,要带回家供奉在神龛里。 转绕仪式结束,一趟旅行的终极意义达到。下山的路,轻便了许多,上山时仰望的风景,在下山时因为已经来过、坡陡步急等因素,浮光掠影而过。 到达山脚下的时候,也差不多是傍晚7点。刚好山坡中段的老奶奶家正要关门回家,我们买了一个3元钱的黄瓜,2元钱半斤的西红柿。在夕阳西下旅途疲惫的时候,这一口土里长出来的生物特别清脆爽口,美味至极。 这总是惊喜不断的徒步行程结束。 为朝拜梅里雪山,决计住去飞来寺。 飞来寺已经成长为一个都市女孩,她的每一寸土地都开始价值不菲,并建造了众多风格迥异的建筑,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窗口都朝向雪山。 九月的德钦乍暖还寒,银白色的月光洒遍苍穹,万物静谧,俯首为臣。在温暖的屋子里透过玻璃窗看去,屋外空气清凉,雪山冰清玉洁,天如蓝晶,繁星璀璨,雪山在上,静默不语,俯视众生,人生百态,因果业缘,生死流转。这一仰视,便是千年前的约定此刻实现,又要再千年,才能获得这样一刻。 愿雪山的圣洁盛载在苍生炽热的内心,抛洒下甘露之雨,种下慧根,在随缘而至的修学中,证得无上清凉。 第三日,晨起煨桑。 在广场上,几块石头上书:1、如果不识邪恶,就不会意识到善;2、使众人高兴是善行,使父母高兴即是报恩;3、好友越多越好,怨敌越少越好;4、与人为善者,自己得善果,不翻越险峻的高山,怎么到得广阔的平原;5、有问无答是哑巴,欠情不还是乞丐;6、如果虔信佛理,石头亦能生出舍利子。 除却烧香磕头点灯,这几句石头上的箴言,将会在闻受者的心里种下善根。 千里之行始于足下,犹如蜀之鄙的二僧,一个一瓶已钵便云游归来,一个竭力造船还未成形。路在脚下,路也在心里,身体和心灵,总要有一个在路上。行走的乐趣,就是在路上一路看见的风景和前方的不可知,以及不同的时间不同的旅伴不同的心情和不同的体会。 记录下这段行程,是为了纪念一次远足。 你要走的,终归是你自己的路。(吴孟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