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头,喝茶几乎成了大多数人的爱好,而在多年前,围炉喝茶似乎还只是男人的专利,自从文化与茶再度隆重联姻之后,喝茶的人群更是不断膨胀,不但男人喝,女人也喝;不但大人喝,连十几岁的小孩也喝,有时,一壶清茶,三五知己,围桌而坐,原本普普通通的茶便被喝出了名堂,喝茶这一简单的动作也变得不再简单,仅一个“品”字,已尽显品茗者的优雅飘然。 我偶尔也喝一点茶,说行随心性也好,说附庸风雅也罢,时至今日,我仍不敢将自己喝茶的方式称为“品”而只能说“喝”,因为在我看来,只有懂茶道的人,才有资格跟茶近距离对话,才配得上去有格调的茶楼,否则,即便进得茶楼,即便龙井普洱,言谈举止之间,已是对茶的一种亵渎。 有人说,懂茶道的人,只消将茶小抿入口,品咂之间,已是茶香绕齿,香留口中。我的喝茶,不过仅仅停留在喝得出茶的苦涩、嗅得出茶的清香,而最后的回味,却已然在腹中。 因为不懂茶道,在小镇,我很少去茶楼,一是担心那些精致的茶具不堪忍受我等粗鄙之人的碰触;二则因为,进出有格调的茶楼,看那些迎宾小姐穿着不属于自己的旗袍,站在门口对着或打嗝或领带松垮的客人机械地微笑着说“欢迎光临”或“欢迎下次光临”时,心头早已滋味难言,喝茶的兴致就更无从谈起,区区一介煮妇,何以配得上享受如此清纯的微笑;再则,有些茶楼虽装修地道,茶也是好茶,只是被文化得太厉害,形式大于内容,少了一种明明白白的清澈和香甜,说是“品茗”,却仿佛没了品茶的规范,一些风雅早已逝去。茶楼依旧茶香萦绕,然则,茶香过处,你闻到的,早已不是茶的清芬,而是商家利润最大化的炙烤。 我喝茶,一般都是在自己的书房。不必将茶具一一洗净,没有温杯、入茶、洗茶的繁琐程序,也没有泡茶时的正襟危坐和神情专注,更没有喝茶时那种雅致的小资情调,人在书中,茶不过是口渴时随手抓来的解渴之物,有时三两口喝完一杯,有时一个下午也不曾记得享用,完全没有那些高雅人士的半点闲情逸致。 这样的喝茶方式在今天大概算得上是最大众化的,不值一提,而刚旅游回来的朋友闲聊时说起她在江南一家茶社喝茶的情景却让我心向往之。 朋友是利用休假时间自费旅游的,一日,到得一个风气温柔的吴越之乡,搭乘出租车时与司机闲话,不经意便觅得了一家颇有特色的茶社。茶社不小,却只有三两伙计楼上楼下地奔忙,恰如古代食店里跑堂的小二。进得门来,发现西装革履者有之,背包客亦不少,这样的场面,对一个常年游人如织的旅游胜地而言算不得稀奇,让朋友讶异的是,在那里喝茶,一壶饮尽,只需将茶壶“噹”地掼在地上,店伙一听到响声,就会主动跑上楼来,从地板上捡起茶壶跑开,再去灌茶。 朋友是个矜持的人,然而,在掼茶壶的那分钟,她说,那种掷地有声的豪迈,让她感受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放肆任性后的铮铮铁骨。我听后心头一热,就想,下次有机会出游,怎么说也要上一趟那家茶社,一个女人,能在茶楼任性,实在是胜于家中撒娇,最关键的,是享受了一种破坏感。破坏感何其酣畅,又何其难得,一般女人,再怎样豪迈,怎样气急,自己家的东西,还是舍不得摔坏的,舍不得的结果,就惟有憋屈自己了。而在那里,你可以随便摔,因为茶社是按壶数计算茶钱的,眼看茶壶被摔得一次更比一次瘪,店伙不但不给你脸色,反而愈是乐颠颠的,到茶壶被摔得无法装茶了,送去锡匠那里重新烧一只也十分容易。一场下来,喝茶的,卖茶的,烧壶的,各取所需,各有所得,皆大欢喜。 我还有一个大学毕业后自己砸碎铁饭碗跑建材的高中同学,但凡每次通话,明明人在茶楼,却总能听出他语气中的疲惫和抱怨,用他的话来说,在茶楼,品茶不过是一种点缀,这种生意上的“品”,是有目的的“品”和非常功利的“品”,每抿一口都充满机锋和韬略,哪里喝得踏实。 朋友津津乐道的可以恣意掼茶壶的地方暂时是去不了了,而高中同学对于品茗的无奈又再一次增添了我对茶楼的敬畏,在自己泡茶之余,我依然每天往返于家和单位之间,继续熟悉我所熟悉的小镇的每一处拐角,大致记住每天擦肩而过的陌生人的面孔。有时,我会在午后到滨江生态走廊走一遭,看那些坐在旧式藤椅上的老人,面前放着因长年浸泡茶水而变成黑紫的搪瓷茶缸,燃一支烟,只管天南地北地闲谈,扯累了,口干了,各人拿起各人的杯子,咕咚灌几口茶后,似睡非睡地闭目养神,享受着热茶水从肠胃传递到四肢的温暖,直喝到夕阳西下,茶干水淡,腹中所郁不平事差不多也都随毛孔排出,于是各自散了回家,人生的坎坷、遗憾、惨淡、辉煌,都已不复存在,只留下幽静的回味,如茶般馨香。(陆娉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