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山洞纪实

●艾一里

 五次战役胜利结束后，我们就撤下来到后方休整。

 离开公路又走了十几里山路，前面传来口令，就地休息！

天快亮了，我们在几棵树下刚坐下来，就听见有人惊叫：这是什么东西长满了刺！把人刺得好痛！接着也有人在叫。我好奇地走过去，从一个同志手中接过一个圆圆的有核桃大的浑身是刺的东西，把它丢在地上用脚一踩，滚出两个紫黑色的果子。有人围过来看，高兴地叫起来：这是板栗！秋天来了，板栗成熟了，没有人采摘，它就会往下掉。

天亮了，放眼一看，不由得我不赞叹：好一个幽静美丽的地方，两面缓缓的山坡上长满了茂密青翠的树木，百多户人家的住房疏落有致地分布在林中，从极具朝鲜特色的茅屋中冒出的炊烟，给山庄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因为有树林的掩护，这里不像朝鲜其它的村庄被美机炸得不成样子！坡底有一条清沏见底的小河，潺潺的河水发出歌唱般的声音。这时传来一声雄鸡的啼鸣。啊！多久没听见过这象征和平的美好的声音！可惜，偌大的山村却没有它的共鸣者，可能这是一只唯一的幸存者！

 这个山庄名叫长山洞。

 后勤处打前站的同志给各单位划分了地盘，他们将在朝鲜老乡的协助下，上山找来各种材料，搭起能遮风雨的简易草房，解决住房问题。因为工作的需要，我们报社分了两间民房。

 几天过去了，我一直在下连队采访，身上长满了虱子，没有时间去换洗衣服。一天下午，终于有了点空闲，我向老李同志讲了一声，就向河边走去。

朝鲜的雨季已经过去，天气不冷不热。明媚的阳光照射着流动的闪亮河水，实在诱人。我脱光衣服，只穿一条短裤，找了下游的一个比较僻静的地方洗澡。我整个身躯泡在水中，头枕在岸边的青草上，河水温柔地抚摸着我。由于非常疲乏，我很快就睡着了。我回到了日思夜想的故乡，我家那条名叫阿黑的大狗欢叫着向我扑来。狗声惊动了我亲爱的母亲，她老人家小跑着从屋里迎了出来，一把拥抱着我，口中喃喃地喊道：三娃子，三娃子，娘好想你……突然，一声“小艾”的喊声惊醒了我的美梦！

老李沿着河边走了过来，说又有新的任务，我只好拿起还来不及洗的脏衣服走了回去。

在河水中不知泡了多久，我估计不会少于一个半小时。我四肢有点不听使唤，头特别重，昏沉沉的，但我坚持住，什么也没说，又去完成了一个采访任务。

 天快黑时，我才回到报社。老李见我走路都走不稳，满脸通红，他一摸我的额头，热得烫手，他立即把我领到卫生所，一量体温39度，医生说感冒了，发高烧。给我打了一针，拿了三天的药。走时，医生说明天还要来打针，要好好休息。

第二天，我觉得精神好多了，忘了吃药，也忘了去卫生所打针。我听说侦察连二排长杨志强，在五次战役第二阶段完成穿插任务中，他率领全排顽强地巧妙地冲过了敌人的重重封锁，深入敌后三十多公里。凌晨前突然袭击美军一个团部，大量杀伤了敌人，估计在两百人以上，缴获颇丰，其中有我们最需要的五部步行机，还有不少美军的机密文件。报社还抽不出人去了解，我又主动要求去采访，同志们都劝我好好休息，但我坚持要去。

在去侦察连的路上，我发现在我们驻地的范围内，每一棵板栗树上都挂有一个“爱民袋”，袋里装着战友们拾起的板栗，不少袋子都快装满了。地上没有发现一点板栗的内壳，这说明我们没有一个人吃板栗，做到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对战友们遵纪爱民的表现，我感到非常满意。

 二排长集中了他的几个班长，准备向我讲述他们的英雄故事。就在这时，由于我轻视了自己的疾病，没有按时服药，也没有去打针，病情发展快，来势猛，高烧已使我感到天旋地转。精明的二排长，马上派人把我送到离驻地只有一公里多的战地医院，并通知报社。

据说我昏迷了一天多，经过治疗，病情得到控制，但高烧还没有明显下降，我处于时昏时醒的状态。

下午，有人来给我量体温，只听她对另一个人说：“高烧不退，还是三十九度三！，”另一个人小声回答：“这个小伙子可能还没有二十岁，身体太虚弱了！在祖国，像这样的危重病人，要立即向亲属发病危通知书！”她俩认为我昏过去了，她俩的对话我却听得清清楚楚！“危重病人”，“向亲属发病危通知书！”这对我的刺激太大，我一阵难过，忍不住流出眼泪。我想，战斗中我没有牺牲，难道会死在病床上！我还没有满19岁，我要活！一股求生的强烈愿望令我坚强起来，决心与病魔斗争！

报社的同志们都分批先后来看望我，甚至惊动了领导，一号（团长）、三号（政委）也来慰问我。我的床头摆满了战友们从山上采来的山花，那一朵朵充满生机的鲜花，像一张张灿烂的笑脸，深情地凝视着我，使我深感部队大家庭的温暖！给了我战胜疾病的力量！

医院非常关心我，后来我才知道，在我病重时，医院专门组织了医生们对我会诊，根据我的症状，特别是手上出现了猩红的疹子，大家一致认为是比较典型的“猩红热”。这种病并不可怕，只要把高烧降下来慢慢就会好的。就怕高烧不止会引起并发症，如心脏、肾等组织的病变。由于对我的病作了准确的诊断，加上医生和护士们的细心治疗和护理，我的高烧降下来了，我也充满信心地配合他们，也就一天天好起来。我的生活已能自理，已可以走动。我渴望着早日出院，回去参加工作。

 一天，我正在午休，突然眼前一亮！出现了一队着节日盛装的朝鲜妇女，她们踏着轻盈的舞步，唱着优美动听的朝鲜歌曲，向我们走来！

团政治处的朝鲜翻译柳星兴来了，他是我国东北延边的朝鲜族，他大声地对我们说：“今天是中秋节！朝鲜人民和我们一样，年年都过中秋节！长山洞的老乡代表劳动党和地方政府来看望你们，慰问伤病员！”我们都愣了一下，谁也没有想起今天是中秋节！欢迎的掌声经久不息！

她们走到每一个伤病员的床前，献上一盘煮熟的板栗，又敬上一杯美酒。

唐朝诗人王维的诗句涌上心头：“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现在，不是亲人来了吗？我深感欣慰，根本没有“独在异乡为异客”的感觉！

一轮满月高悬中天，万里晴空，月朗星稀，和风阵阵。听说长山洞的乡亲们要举行盛大的舞会，欢庆中秋佳节！我坐不住了，几次恳求护士长让我去看看，经不住我的纠缠她终于答应了，并派小护士黄小娟招呼我。

绕过山脚，就听见了在夜空中飘响的歌声，我俩加快了步伐。

树林中有一块较大的场地，四周分布着许多形状不一的石条、石凳，这是山庄经常集合的地方。

舞会早已开始，全村的人大概都来了，有近五百人之多，好不热闹！仔细一看，来的人绝大多数是老人、妇女和儿童。人们围成一个个圆圈，边唱边跳，旋律欢快激昂！情绪热烈奔放！不少老人坐在四周，他们不能像年轻人那样欢跳、旋转，但他们也完全地投入了，他们的手、脚、肩膀都合着节拍在舞动，口不停地在歌唱。不少妇女有的背着婴儿、有的牵着小孩边唱边跳。你根本看不出这个国家正遭受着空前的苦难！据了解，这个山庄就有三十多个家庭在战争中失去了亲人，成了烈属！其中有13位是朝鲜人民军的女战士！看着这激动人心的场面，我心潮澎湃，眼中涌出了泪花！

我拉起小娟的手也汇入了人群中跳起来，沉醉在这欢乐的海洋中！我发现政治处搞民运工作的几个同志也在人群中。

在舞会短暂的歇息时，翻译柳星兴来到我身边。突然，全场都静了下来，一位耄耋老人走到场中，他向大家点点头，招手致意后，开始讲话。柳星兴说，老人在向群众介绍他准备演唱的歌曲名称和内容：他唱的是我国宋朝的民族英雄岳飞的《满江红》：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士饥餐俘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著名的爱国歌曲在我读小学时就会唱，所以当老人用生硬的汉语演唱时，一听歌的旋律我完全听懂了。老人的歌声略带沙哑，但充满了激情！准确地表现了岳飞这一民族英雄的爱国爱民、仇恨敌人的情怀！获得了全场经久不息的热烈掌声！老人的歌声深深地震憾着我。这不仅说明了中朝人民的文化交流历史悠久、源远流长，同时也表现老人的良苦用心，在这国难当头的时候，在这中秋佳节的夜晚，老人选择演唱这一著名的外国歌曲是有深刻意义的，就是为了激励人民，共同御敌！

我走向老人，向他行了一个庄严的军礼，并拥抱了老人。他见我穿着伤病员的衣服，拉着我的手久久不放。柳星兴介绍说：老人名叫金一纯，81岁。今年五月，他的一个小孙子在战斗中牺牲！前几天，金老又把服侍他的小孙女送上了前线！他还有一个儿子正在人民军中服役，是人民军的一个团级指挥员。听了翻译的介绍，我更加激动，我伸出大拇指向金老表示我的敬意，再一次向他老人家敬了一个军礼，再一次拥抱了老人！

夜已深了，在小娟的一再催促下，我不得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仍在歌舞的人群。

在小娟的搀扶下，踏着皎洁的月光，我想得很多很多：朝鲜人民能歌善舞，乐观向上，英勇顽强，以金一纯为代表的朝鲜人民是任何反动势力打不倒的，是不可战胜的！

1951年，在长山洞，我战胜了病魔，中秋之夜，金一纯金老唱的岳飞的《满江红》，这些将永远铭刻在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