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东京家中的屋顶看云,是中村先生晚年唯一爱干的事情。或者说,除了这件事情,他也没事可干。中村先生早已忘记,自己什么时候开始爱干这样的事儿。他只记得,第一次在屋顶坐了一整天,开始于30年前和妻子发生口角的那个早晨。这样的口角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不过,那个早晨异常激烈,导致妻子从此离开,再没回到他的身边。对于妻子的离去,多年之后,中村先生和女儿惠子说过,自己非常歉疚。但那时,他内心充满愤怒,想和世界上的每一个人争吵,可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和他争吵,或者说,他不能和世界上的任何一个人争吵,因为对于整个世界,他早已不再存在。他唯一能够争吵的人,就是身边的妻子。而妻子,不可能承受他和整个世界的争吵。 为了看云,中村先生搬了几次家,每一次搬家,居所都在顶楼。东京的房子长得很快,每一次搬家后,过不了几年,中村先生能够观看的空域都会严重缩小,直到缩小得再也无法忍受,不得不让女儿惠子物色下一个居所。 对于为什么成天看云,而不是干点别的什么,比如,到日本和世界上的各个地方走走? 这样的问题,中村先生曾经回答过女儿惠子。但他的回答很简单,有什么可干的?有什么可走的?都干过了,都走过了。没干过的,没走过的,和我有什么关系? 除了女儿惠子,很长一段时间内,没有人知道,或者说,没有人感兴趣,他曾经干过的事情。那些事情,因为年代太过久远(其实也不算久远,不过数十年而已),听起来就像个虚幻的传说。还是简单说吧。二战时期,中村先生有两个身份,一个身份是日本某特务机关要害部门的负责人,另外一个身份是秘密国际主义战士。他冒着生命危险获取了大量情报,其中最重要的一个就是获悉了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将在1941年12月某日偷袭美军太平洋珍珠港海军基地的情报。为了获取这个情报,他的几位战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这个情报,通过中村先生之手,传到了斯大林和罗斯福的手上。为了这个情报,中村先生暴露了身份(事前,他就知道会这样),落入了日本关东军反特机关之手,在监狱里受尽各种磨难,但却幸运地在枪决前一日获救。 二战之后回到日本的中村,对自己的那份情报没有起到阻止战争的作用而耿耿于怀。为什么没起到作用,中村先生百思不得其解。是罗斯福和他的幕僚们不相信那份情报吗?有可能。他们为什么要相信那份情报?毕竟,这份情报是从苏联和中国传过来的,当时,这两个国家都正在和法西斯苦战,是不是想把美国拉下水,以解燃眉之急?是不是他们明知道这份情报是真的,但却依然推波助澜,促成这件事情的发生?有可能,毕竟,当时的罗斯福政府早就想参战,但却受到国内盛行的孤立主义的掣肘。有了这样的事情发生,罗斯福政府就可一举扫清参战的任何障碍。所以,对于罗斯福和他的幕僚们而言,这样的事情正中下怀。因此,他们故意牺牲了数千人的性命和十余艘战舰,但却把最为重要的数艘航空母舰调离了珍珠港,放手让日本海军联合舰队前来偷袭。他们这样做,说明他们有足够的底气战胜日本,他们需要的只是这样一个借口,即使付出惨重的代价也在所不惜。总之,各种可能都有,但事实却只有一个,就是那份付出了数位战友的生命和自己数年牢狱之灾的情报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既然这样,那为什么要用那么大的代价去获取那份情报呢?这件事情干不干,和世界又有什么相关?难道仅只就是为了留下一个所谓的情报故事的传奇? 况且,这个传奇早已无关紧要。战争结束,回到日本之前,中村先生曾经设想过自己身份的两种可能。一种是成为被人传诵的反战英雄,一种是成为被国人所不齿的卖国贼。然而,事情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在日本,他没有成为这两种人的任何一种人。 没有人赞美他,也没有人指责他。战后初期的艰难岁月里,人们成天忙的是如何填饱肚子。不久后,日本经济腾飞,人们成天忙的是如何更多赚钱,成为富翁。人们对他和他曾经干过的事情,既一无所知,也丝毫不感兴趣。他唯一能够成为的人,就是被人所彻底忽略、遗忘得等于毫不存在的人。回国后,他加入了日本共产党,可是很快就被排挤,二战后新生的日本共产党,并不需要他这样脾气暴躁的老家伙。他没事可干。他曾经尝试着撰写回忆录,可遭到妻子的反对,说这样的东西卖给谁看?他说要为历史负责,为历史留下记录。可妻子说他曾经想为世界负责,可世界根本不需要他负责,至于对历史负责,那更是扯淡,历史不需要谁来负责。为此,他与妻子不断发生争吵,撰写回忆录的心情也在妻子离开后烟消云散。 他只剩下一件事情:看云。 坐在屋顶上,楼下的风景已经没什么可看。或者说,楼下的一切已经和他没有什么关系。而他,也不想再和楼下的一切发生关系。楼下的一切,和一个人又能有什么关系呢?如果一个人在楼下,看到的只是这个世界的庞大和不可思议,一个人的力量,不可能对抗这样的庞大和不可思议,除了成为它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小小附庸,没有任何别的可能。在自己的青年时代,世界远没有现在这么庞大和不可思议,一个人内心如果拥有某种强大的理想和激情,还有一丝冲破世界牢笼的可能,用自己的奋斗和牺牲为世界做些美好的事情。可是,自己一生的努力,证明这样的可能其实也是一种虚妄的梦想。或许,人在世界面前的主动角色早已在自己出生前的某一个时间点上消逝。或许,人在世界面前的主动从来就没存在过;人,从来都是被世界挟裹的角色。 何况,自己在楼下的角色早就结束了。无论自己乐意不乐意,自己在楼下的角色早就终结了。那么,就把目光投向天空吧。天空远比人间广阔。天空的风云变幻远比人间的风云变幻精彩。再说了,天空的风云变幻和人间相比,没有阴谋,没有血腥,没有贪婪,没有妄念,只有不停变幻的本质。这样的本质是纯净的,无论有云还是没云的时刻。 当然,天空的变幻同样有属于天空的端倪。这样的端倪通过天空,尤其是云朵的色调、线条、形状以及运动的状态呈现出来。这些端倪很难捕捉,但看得久了,目光浸淫于云朵的时间足够长了,天空和云朵就成了可亲近的事物,就像熟悉的老朋友,会把各自的秘密向对方倾吐。这样的倾吐,开始的时候是无意识的。比如,某天中午,中村先生决定下楼,女儿看见他进屋,他说要下雨了。女儿说今天的天气预报没说要下雨啊。可一会儿,雨果然下了。中村先生也很吃惊,他刚才只是感觉要下雨,但却不知道为什么要下雨。之后的某一天,中村先生坐在屋顶上,类似的感觉又产生了。但那次他没有下楼,而是仔细观察天空和云朵的形状,寻找感觉产生的端倪。一会儿,下雨了,中村先生品味着雨和云朵的牵连。这是一种充满快乐的游戏,这样的游戏玩久了,中村先生的感觉越来越准,对天空和云朵的端倪捕捉得越来越精确。大约在十余年后,他不仅能准确预知风、雨、雪的天气,并且预知的时间日益延长,从数十分钟到数个小时,到一天、两天、三天、四天,远比东京电视台的天气预报准确。 对于父亲的神奇本领,女儿惠子曾在闲谈中和报社的朋友说起,那位朋友想来做一次父亲的访谈,但遭到中村先生的拒绝,并且告诉女儿,关于自己的事情,再也不要和别人提及。 2011年3月11日14时46分,日本发生8.9级地震,引发强烈海啸,整个东京都在摇晃。那时,女儿惠子正在另外一个街区,当她赶回家,冲上屋顶,发现父亲依旧坐在椅子上看云。那把椅子是固定的,父亲的身姿也是固定的,绳子把父亲和椅子捆绑在一起。惠子发现,父亲神态安详,已经停止了呼吸。在父亲的上衣口袋里,女儿惠子发现了一张纸条: 惠子: 很抱歉,我不叫中村,战前,我有另外一个名字。我走了,请把我的骨灰撒向天空,拜托了! 我知道今天会有一场地震。可是不用担心,东京的抗震能力很强,这栋高楼不会倒掉。至于别处受难的人,很抱歉我没能提前告知他们。我知道,即使我那样做了,事情还是不会有任何改变。 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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