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阳光温柔地抚摸着我居所的窗棂,推开窗,春阳和着菜花霎时开在了远方的故乡。将目光从山腰收回,我又一次开始了自己的回乡之旅。 父亲,我回来了,来看您。这是我离开故乡多年后,第一次在花开时节回家。没有哪一次,我的步履会是如此匆忙,匆忙得从他乡赶到故乡,千里之遥,却只用了一个白昼。故乡的油菜花,早就以绚丽张扬的热情、洋洋洒洒的姿态,铺天盖地地嘹亮了整个春天。 和以往一样,我回来的消息都会像郊外怒放的油菜花,瞬间将您的视线点燃。尽管归期尚早,然而,您每天总会从后园的石桌上直起身,于竹影婆娑处遥望。石桌上,是那本您喜欢的书。 清明回乡,父亲,我知道,您隔着时空遥望的姿势永远成了我的幻觉,回来的经历证明,我的记忆不是得到巩固,而是遭损了破坏。您走了,您的新家,就安在乡间那片开满油菜花的背景雄浑的浓密树冠深处。 尽管旅途颠簸,但我毫无疲惫。 不愿撞上任何人,我顺着村庄的外缘走向您的新家。父亲,这一刻,您就在我眼前,您墓碑上浅浅的笑,一如生前每次见到我回来过年的样子。以前和您说话,我每次都是很大声很纵情,可是现在,我只能在心里和您说了,那个被硬生生地剥夺了的幸福的称呼,让我又一次怔在那里,眼眶骤然湿热模糊。我知道,您不想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因为您嘱咐过大哥,要我们彼此快乐。父亲,我也不想这样,但每次还是会这样,一走近您的新家,我就变成脆薄的水瓶,稍一摇晃就泼洒一地。和您的影像默默对视,品着被您疼爱的岁月,天真依然,青涩犹在,却再也不能身临其境地去感触过往。 暮昏了。父亲,尽管我在心里说不想离开您,可还是在您的催促下,于您温和的目光深处和您告了别。回家的路上,我还是在南边的老村和北边的新村交界处,遇上三个上了年纪的熟人。他们歪着头端详我这个风尘仆仆的人,然后或快或慢地喊出我的名字,拉我去他们家吃饭。然而,父亲,没有您,我已不习惯这样的寒暄,只是心里仍是感动。或者,我其实是害怕这样的感动的,因为它令我无从把握自己的表情。我只好恭恭敬敬地向他们请安,然后找借口赶紧离开。而他们还站在原处,以您为坐标确认并谈论着我。 父亲,您不知道,您走后,母亲患了腿疾,不能和我一起前去看望您,然而回到家,我看见她一如您刚走不久时那样,为您摆饭献花。母亲这种日复一日的做法,让大哥动了气。大哥的意思是不想让母亲沉浸在想您的泥淖里不能自拔,他想看到母亲在与别人的闲谈中寻回那份久违的爽朗的笑。然而母亲依然执拗,在她的执着和坚持里,我日渐品味到她对您的深切思念。那种思念,不同于我对您的思念,她比我更虔诚,也比我更刻骨铭心。原来,深爱一个人,就算他与自己站成两个世界,那份爱、那份思念都永不消逝,而且更强烈,一如母亲,在她心中,您永远是那个独一无二的人。您给她的伤,曾经很疼很痛,可是相比您的离去,那种痛又算得了什么呢?我常想,在母亲心里,最痛的莫过于不得不松开您的手,从此阴阳永隔。母亲的痛,比我们更强烈、更震撼,因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一种苦楚比得上和深爱的人诀别,这种痛,深入骨髓、无处诉说,绝望而悲恸。而母亲能为您做的,不过是端上一杯您爱喝的茶,放上一束幽香漫溢的花,而那一盏茶、那一束花,便是她心中无处安放的爱和思念。 换作平日,父亲,在花开的季节,我早已站在您面前,骄傲地吟咏与春天有关的歌谣。然而这个春天,面对您,我却怎么也朗诵不了花开的消息。 父亲,我相信,您一定看到了插在您门楣上的油菜花,那是经过那片田园时妹妹带给您的。妹妹说:“带给爸爸,那么美,他一定喜欢。”她说,要让您的世界遍布芬芳、开满鲜花;她说,害怕您在那边孤独,那么,时时被花香萦绕,起码您的心情是芬芳的;她说,那一束菜花,会引领着您回家,与我们梦中相见。(作者 陆娉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