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美在眼里/桃子甜在嘴里/在那桃树之下/下起缤纷花雨 ——弦子歌词 “双节”期间放假一周,实属难得。离放假还有几天时,我就在筹划一个旅程——叫几个朋友去老家萨荣。我常年不在老家,无从得知故乡在季节里的容颜,于是拨通母亲的电话,问她家乡现在的情况?山是怎样的?田地是怎样的?母亲得知我要带朋友回家,也用尽所有煽情的词汇跟我述说此时的家乡。她说现在是一年里最怡人的时候了,空气清新,满山绿意,家前的坡地上开满鲜花,牛羊膘肥,满地秋实。在家人和朋友的煽风点火下,我的这个念想愈发强烈。想着家乡的秋天,我在异乡的路灯下激动起来,10多年来,我从没因为要去一个地方如此激动过。我激动有好几个方面的原因:第一是因为自己很少能有机会在秋天回到故乡;二是因为可以叫上几个好朋友同去,在我们村的人看来,有客人来自己家乡玩是件幸事。能回家终归是好事,可以看看母亲、看看丰收在即的麦田和果树上鲜亮的果实。 此次一同前去的共有5人,都是一些写东西的人,在文学上的造诣远在我之上,却是不会因为外在的荣誉和成就索求什么的人,都与我以兄弟相称。我在放假前几天,逐个打电话,邀请他们前去我家乡,有些一口答应,还有一些是我费了很多口舌,终于被我怂恿成功的。我们的车子在10月1日中午驶出香格里拉城,因为是国庆节,香格里拉县城道路两边张灯结彩,行人和车子也比往常多,各商店门口立起琳琅满目的招徕牌,促销广告目不暇接。我们在城北一家小店里买了6箱啤酒,一下跃出“措午”垭口,沿着崎岖的公路走向萨荣。 在出发前一天,家乡的几个年轻人给我打电话,说要来中甸过中秋节,我叫他们不要来。乡下人来城里过中秋,无非就是在茶室里喝喝酒,去展销会逛逛,然后瘪着钱袋回老家,埋头苦干为下一年中秋做准备。他们得知我要带客人回来,立马决定不来中甸,其中有一个和我自小长大的兄弟对我说:“兄弟,你带客人回家,我们哪有不在家候着的道理,快点上来吧。”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竟会莫名感动于这种腔调,都显得有些矫情了。临行时,我给一位在昆明的诗人发了个短信,告知我们的行程计划,并希望他也能飞上来一同前往。他在短信里给我回复:“我正在去伦敦的路上。”在灰尘纷扬的马路边收到这个短信时,竟有种说不出的感觉,我愣在那里,不知怎么回复这个短信,脑海里立马出现了一个问题,一个在现代人看来不可能成立的抉择——去伦敦,还是去萨荣?在人们如火如荼地跟着工业文明的后尘,争先恐后住进钢筋水泥的今天,“去萨荣,还是去伦敦”这句话显得幼稚,甚至可笑。这两个地方,一个是欧洲大地上最辉煌的城市,有着我能想象和不能想象的一切现代文明的结晶;一个在滇西北最偏远的羊拉,现代文明在这里还算是一个陌生的客人。一个有灯火通明的夜晚和车水马龙的白天,而在萨荣,傍晚的炊烟和家门前的梨花,会被时间千万次拽入黑色的夜里,那些安静的山和水、牛犊和麦田,被黑夜一次次包融、收藏、掩盖,又让黎明一次次摊开在大地上,时间里的村庄,像是母亲在阳台上晒下的包谷。在萨荣,还有没被延长的黑夜和白天,每一次黑夜和黎明的到来都不容抗拒,从下午到傍晚,从傍晚到深夜,每一秒你都能感受时间的喘息,时间和黑夜在这里是有表情和神态的。颠乱生物钟的公鸡也不能为萨荣的时间做主,人们很少在家里放日历,只跟着田垄边青草的颜色,或看着太阳的表情决定自己的行动。我在手机短信的回复框里编辑了“去萨荣,还是去伦敦?”,但当然没有发出去。这是一个读懂石头和泥土的诗人,如果我发出去,我想他不会当做是玩笑,可能会给我一个正儿八经的回复。 车子开过曲宗桥之后就走上坎坷的泥路了,路的一边是荒凉的碎石和植被稀少的山体,江风伴着灰尘一阵阵扑向车窗,泥土的清香是乡村的体味,越来越浓烈;一边是从容流淌的金沙江,此时为雨季,溪流和江河,一同在沟谷里膘肥起来,朱色的江面,以比逆行的车子更慢的速度流淌着,它从容不迫,只顺着山谷缓慢前行,似乎压根不知道大海在哪里。沿江的坝堤上,物质文明的脚步蠕行着,达日开发区、新村开发区、还有成群挺立的商品房、商店、饭馆和造型规整的民房,这里都是一些从山腰搬迁下来的农民,其中有几家是从我们村搬迁下来的。那是7年前的时候,人们得知可以放弃艰辛的农活,到气候宜人的江边发展,老年人和年轻人曾发生过激烈冲突,有些老人死活不愿搬下来,认为离开了土地便一无所有,认为只有土地不会背叛你,只要你把足够的汗水和心血抛洒下去,它就会给你足够的回报。而搬迁下去只能靠做生意、或者开店过活,这种生存制度掺有极大的投机性。老年人异口同声地说:“死都不下去,不靠谱。”就这样,这个自愿移民通知村民好几个月后,还有人家在争论不休,不知该不该搬下去。太阳终究是年轻人的,特别是在乡村,未来也必然由年轻人来做主,但有些年轻人服从了老年人,被他们说服,放弃搬迁补助,继续在田地里除草、收割、耕地。有些老年人则被年轻人说服,匆匆忙忙打理好丰收在即的田地,就把家里的东西驮运下去了,有些连房子也拆了,把房梁和柱子都搬下去,只留下一堵空墙,作为自己在这山谷里活过的证明,像远古村落的遗址,突然变得有些庄严。而他们的田地也逐年荒废了,一块又一块,长出一片青草,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在秋风里萧瑟着。人们刚开始对新土地的热情逐年淡薄下来,回家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有些人开始怀念家乡,虽然家乡近在咫尺,但有一种离开,注定永远回不去,回去既是客,当你回家,人们把你以客相待的时候,你已经离开了。乡愁是宿命,自你离开的时候,它就在成长,并且会越来越重。搬迁下来的人,对家乡的追念也可能是乡愁,不然他们在新大陆上的生活,不见得比原来的坏,想念一个地方,有时候只是因为一颗树,我们没法以一条路的好坏和伙食条件的好坏比较两个地方。纵是荒城,只要还有你的记忆散落其间,一样会催人念想,我们难以忘却的地方,往往只是一种精神上的载体。 春节回家后,直到现在才回去一次,沿途的公路和新增房子,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在自己的故乡,我没想象过一个村庄能在这么快的时间里破土而出,人们总在需要的时候建造房子,需要的时候才生产事物和工具,甚至有时候感觉,这是一种没经过规划的生活。村庄像一朵开在山间的花,在季节里开落自如。规划显露的是对未来的掌控欲,顺势显露的是对未知的顺从。落后和进步这些比较词汇,在这样的日子里从不被人想起。 行驶在沿江的公路上,风景是憋屈的。两边是荒芜的大山,江水沉默着流淌,拐过一个弯,车子开始爬上一个山坡,远看山坡上的公路,像是任性的孩子潦草地画在纸上的线条。金沙江对岸是四川得荣县所辖地,平阔的坡面上也已经布满了纵横交叉的公路,以前去对岸的得荣要坐木筏渡过去,现在江上随处有桥,金沙江再大,亦不足成为屏障了。随着视野一截截拔高,江两边的村落突然变得迷人,我们从车窗里俯瞰江边小村,房顶晒着金黄的玉米棒,秋天的村庄,另成一番景象。越过最大的上坡,视野忽地开阔起来,绿意盈满视野,核桃树丛里的民房像是乘凉的少女,路边的村人脸上堆满笑容,向车窗里投来热情的目光,一种久未有过的温暖涌上心头。从什么时候开始,我能感知温暖了?它离开了我吗?为何如今,我回家的时候,会被乡人的一个笑容感动,这种矫情因何而来?我是被他们的笑容浸泡长大的呀,如今,他们不经思量的举动,能感我至深,我不自觉像一个大惊小怪的游客一样了。我不想说在外面受过多少冷落,不是要说外面的世界有多么冷漠,顶多,离家的岁月里,我像一只僵固的候鸟,在异乡的冬天里拿一些歌词取暖。这是一种悲哀的情感,我不想感动于一个平常的笑容,不想感动于一些微不足道的善意,就像我不会被村庄上方的那朵白云震惊。 村里本来要在农历8月15日过中秋节,晚上还有活动,但我们一行只能在1号抵达。他们经过商议,把节日活动拖延到1号晚上。1号当天,村子里的人都聚到集体活动房里,宰了一头牛。我们到的时候,他们开始三三两两走出集体房,在路边向我们说些欢迎的话,到家门时已经是黄昏了,阳光还没离开我家,柔和的光线里,有细小的灰尘在飞扬。我特迷恋这样的光线,这样的场景能让人激动起来,能让人产生幻觉。村子前后的山上到处长满青草和灌木,一种不可遏制的生机正在迸发着,有力度地生长着,很美。这里都是一些未被定义的美,美一旦被定义下来,会扼杀这种美的可能性,会成为单一化的美。当我在描写这些场景的时候,就觉得很残忍,我本来无意渲染,甚至无意言说这里的一草一木。村庄也根本不会向我索要一首诗,颇有“无论你在那里,我就在这里”的架势。 晚上去集体活动房参加村里组织的活动,他们给我们唱了敬酒歌,确切来说叫“冲谐”,是专门表演给客人的迎宾曲,唱完一曲后,被献唱的客人要随意给点钱。我在没去之前,就跟老师们说明了这种风俗,记得以前,有些给5元、10元、100元、1000元,以往村子里不会看这些数目,但近几年,我看见有些村里人会在活动完毕后聊起这些数额。为此,我曾在去年春节时和村人聊过,既然是自愿的事情,就得让它尽量纯粹些,就像佛殿里功德箱里的钱,都是香客自愿投入,献上1毛钱也好,献上1000元也好,考验的只是你的虔敬心。如今,功德箱有时也变成表现身份和势利的所在,以为攀比着投得多的,就能赢得诸佛更多的亲睐,未免有点以人之心,度佛之界了。我在这里,不是指责我的乡亲,他们是一群虔诚劳动的农人,这里只是一个还未被雕凿的村庄,承载不了我过多对人性和世界的理想。起码,比起明文定价的门票和讨价还价的交易,实在好多了。“冲谐”是一个传统的筹资方式,就算没有外来客人,每年年底,村子里自己也会组织,挨户唱“冲谐”,当然还是随意捐献,筹集到的钱用来修桥、修路、或者用在集体事宜上。萨荣村的很多年轻男孩都是我的兄弟,自读书起,每每我放假回家后,他们会备好美酒等我,在集体活动房里,我们通常会喝上几个通宵,他们也是我的喝酒启蒙老师,教我如何喝酒,或者教我不想喝的时候如何敷衍或推辞,喝醉了如何在最快的时间里清醒过来。记得有一年,村子里有个活动,男女老少都聚集到集体活动房唱歌跳舞,我跟几个兄弟提议去我家里喝酒,我们5个人到我家里,把能喝的都喝光了,青稞酒、青稞红酒、从外面买进来的啤酒。到凌晨3点时,有两个人下到我家一楼之后犯了迷糊,就在一楼的羊圈里和羊们过了一夜。翌日醒来时,有一位还摸着山羊的胡须问:“这到底是在哪里啊,为什么这么臭?”这一段经历也成为了一个笑话段子,成为人们拿他开涮的把柄了。当然,次日醒来时,他们各自还得带上斧头或者锄头,或上山砍柴,或下田锄地,而在艰辛的农忙生活里,这些经历往往难以忘却。在这样的酒会里,人们喝酒不是为了要逃避什么,不是为了要忘记什么,也不是为了要拉拢什么。 此次去萨荣,我和同行的朋友也和村人喝了不少。在村人跳舞或者唱歌时,我们带去的3台相机那让人眩晕的闪光灯总闪个不停。村民还没对闪光灯厌烦,每每把镜头慢慢移至他们的脸,他们就会抖擞一下精神,变得小心翼翼起来,然后,快门咔嚓按下去,他们就像一只只羔羊,静静地在冰冷的胶片上笑着。我在去年回家时,带去我们单位的高档数码相机,拍回1000多张家乡的照片,就放在一个U盘上,每每我看烦了周边的水泥房,和那些造型讲究的现代建筑时,我就会打开电脑,徜徉在这些照片里。这一组照片于我来讲,是最有力量的一组照片。当我的乡亲们厌烦于闪光灯,或者当他们被命名、被照亮的时候,我想这些朴素的笑脸和热情好客的风俗也会淡薄下来吧,光是可怕的,正如一种褊狭的定义一样。 在集体活动房里我们同村子里的人喝得有些醉了,然后就和他们跳了3圈舞,回我家去了。到我家时,几个人热情未泯,就坐下来开始又一轮“战斗”,边喝着酒,边讲一些事情,从美女到村庄、从村庄到国事,或在有些时候,为了人类命运的去向搔头搔脑,颇显愁情,像一个毫无主题的研讨,想到哪说到哪,文学、政治、信仰、宗教、人情、失态、发展、现代、传统…… 无所不涉。有时也会有争论,最后都笑,不自觉回到自己的身份,自嘲起话题的不着边际。这种聚会真是一种精神享受。我们睡时已经凌晨4点了,我托付我哥哥把我们的睡处安排在楼顶的阳台上,这样可以看见天空,这两天还有很大的月亮,且不着一丝云,大伙把喝热了的脑袋一排晒在月色下。我想在这样的夜里,诗人们的脑袋里多少有些诗句在涌动。这是难忘的一夜,每个人都可以像一朵莲花,让所有美梦在月色里成长。面向浩瀚的夜空,你能感受到世事在一种浩大的、难以把握的美之前的微不足道,人在这样的情景里,容易感觉到自身的微小和生命的可贵。同去的朋友们也个个称爽,这次去我家乡,我只想让他们玩得舒心,我不用给他们任何提示,也绝不会向他们索要一首诗歌,这里本身就是诗歌,你只要安安静静地去感受、去听、去看,便足矣。 第二天,村子里的年轻人和我们一起去了村子上方的庙里,这个庙在萨荣周边地区都很出名,叫塞帕。羊拉茂顶的一带的人如果要去卡瓦格博朝圣,必定会先来趟塞帕,据说塞帕是打开卡瓦格博之门的钥匙,只要先到塞帕领取钥匙,再去卡瓦格博才是有意义的。在塞帕周边,有很多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足以写成一本书,在这里不便一一描述。给我们当向导的鲁荣确杰老爷向客人们简要介绍了这里的传说,大家都认为很好,这些东西应当花时间和精力记录下来,不然年老的一代不在以后,这些也会跟着消散。我也在几年前有过这个想法,但始终没能系统收集。我跟村里人允诺,以后请假一段时间,一定前来收集这些东西。老爷爷跟我们说:“收集这些不是为了出书,也不是为了别的什么,仅仅是为了保存下来的这些东西能继续传下去,我年事已高,明年在不在这里也难说。” 这些传说和故事、山歌和弦子、仪式或民俗,是萨荣的定力所在,村庄对世界和人的看法全来自这些,它们是精神萨荣的母体。早在几年前,一批一批的地质勘查队进入萨荣,在神灵密布的群山里这边挖一下,那边敲一下,最终于2011年,宣布一座山上有矿。他们搬来大大小小的机器放到那个山头,但后来,因村人觉得他们的福气都来自这些矿,取走这些矿,山是空的,水喝了会得病,地里会生害虫,协商后,拒绝开采。尽管如此,村子还是需要发展,村人在几年前就给外面的老乡的提议——开发旅游。几年前,我是反对他们的这种思想。我甚至有些痛恨旅游,这是一个容易让文化商品化的产业,除了兜售和交易,再不见文化最具意义的部分。你唱一首歌,也不是因为你想唱,你跳一支舞,是为了满足别人的需求。这需要一个理性的开发方式,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一种办法,让文化按原型在旅游、或者商业的热潮里生存下来。萨荣人对故乡的文化很自信,仅仅这一点,已经难能可贵了,又有多少村子,能为自己的一首民歌而自豪呢?萨荣或者羊拉都一样是靠劳动生存下来的,这里有令人窒息的荒芜,也有叫人欢愉的高山、雪山、草坝、湖泊、动物、植物……这些都足以构成休闲度假或者徒步旅游的价值,村人想开发旅游,在之前我觉得是无稽之谈,现在我不再对他们这种提议反感了,就算不能如愿,想想也是值得的,但旅游给一个地方带来经济收入的同时,也会夺去一个地方没法拿钱估量的价值,正所谓有所得必有所失,这是我们需要面对的问题。 今冬我借你一只母鸡,明冬你还我一只猪崽。萨荣的生产方式是朴素的,萨荣的契约关系也是朴素的,如今的萨荣,得益于经济的整体兴起,生活已达小康标准了。人们靠虫草和菌子等原生资源,或者靠外出打工,生活比起从前已经很好。重要的是,人们在水深火热的追逐物质文明的时代,依然深爱着跳舞、唱歌……有一家人盖房,全村人帮忙,并且不用工钱,这些在市场经济巨涌袭来的当今,都是少见的。这种契约关系或人情方式的形成,也不是我在这里三言两句就能说明清楚的。当然,萨荣不是天堂,自有属于它的烦恼和隔阂。 离开萨荣时,已近黄昏,我们背着萨荣的夕阳,转了无数次弯,把桃树、田地、牛犊、笑脸、石头、渠沟逐个丢在身后,跃出“夏青赞日梅布”(萨荣山神)的俯视,走向被数字和信息充斥的世界。(作者:此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