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陪我度过的时光,仅限于屈指可数的8个春秋。父亲走后,我认得回家的路,却没有人像指南针一样不厌其烦地为我指引家的方向。 越孤单的时候越是挂念父亲,越是挂念父亲我便越孤单了。 8岁时,一张命运的判决书将我判给了母亲,随之,“父亲”变成我心中空空的倒影。那时的我,总是呆滞地站在学校门口,无论是炎炎夏日或是狂风暴雨,都在等待父亲的到来,我渴望自己像别人一样,在每天放学后都能看到父亲的身影掠过路口,推着自行车,老远就和蔼可亲地冲我微笑。明知那是不可能成立的希望,可我依旧坚持了无数个日子。 我该是恨他的吧,恨他总是让我独自看着别人幸福的离开,但最终还是没有一双大手牵着我穿过马路。 记忆中,那是我和父亲人生中第一次和平的谈话,在父亲工作的地方。那天傍晚,天空被阴霾死死地笼罩着,像是他眼角的那团雾一样模糊,父亲像往常一样硬要送我下山,明知会遭到拒绝,可他还是死死地跟在我的身后,只是,比起往日,他变得很爱说话。 “你是男子汉,就应该撑起一个家 ,不要像爸爸一样,好不容易建立起的家庭竟让自己亲手毁灭了。你要知道,生为一个男人,就要肩负起对生活、对父母、对感情、对家庭的重任,如果没有责任心,你就会变得一无所有。” 大概是由于我一直误认为,只要父亲还在,就算天塌下来,总有人会替我们撑起的缘故,我始终不能理解这番话的意思。 那天下山,已近黄昏,可我依稀能够看到父亲的身影,在夕阳落山处,他一再地冲我微笑。我暗自骂他:真是没用的人。 临近期末,我和父亲见面的次数明显减少,直至一个来自医院的电话如同晴天霹雳:父亲多年累积下来的肺炎一直没有好转,为了成为一个有用的人,他每天努力工作、加班,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纵然铜墙铁壁也会倒下,只是他这一倒下,就再没苏醒过来。倘若我不是他唯一的儿子、倘若我没有逃课,我便连掀开那张将我们分割在两个世界的白纱的勇气也没有。我又怎能知道,他一直睁着眼睛似乎是在等待着什么?我伸出颤抖的双手,轻轻地替他告别了这个世界。他累了,他要歇息了。我一直以这样的谎言欺骗着自己,就像最初的父亲那样,自己在病魔里拼命挣扎,却可以目睹着我们安详的生活而一声不吭。 送走父亲的那一天,天空飘起了蒙蒙细雨,灵堂被刷得一尘不染,我头上绑着“孝子”的白色条幅,像是整个世界,就那样在不经意间从父亲的头上转移到了我的头上,瞬间压得我喘不过气来。我像木偶一样跪在他的面前,欲哭无泪。我多么希望他可以醒过来,对我说几句话,即便是几句痛骂我的话,可是,始终不可能了。我与父亲的缘份,就在那一念之间,变成了一场无法回头的梦。我的视线里,从此,再不那么偶然地掠过父亲的身影。 父亲走后,姑妈带我到父亲生前工作的地方收拾他的遗物。破旧的衣物、单薄的行囊、稀疏的账本,在脱皮得不像样子的钱包底部,我发现了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一张黑白全家福苍凉地躺在那里,它还很新,像刚洗出来的一般显眼。我抚摸着照片上的一张张笑脸,终于再也难以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失声痛哭起来。在父亲最后的时光里,一定是这一张张笑脸,一直陪伴着他,然而为了挽回这些,他一直在努力,可终究是无法抵达。 父亲走了,我相信,生前他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一定会美好的空间接纳他。可无论他去了哪里,终归是变成了一座和我个头不相上下的坟墓。 我背着背篓,一步一个脚印地踏上了那条去往父亲坟墓的路,那条路,好像人生路,荒草丛生、爬满荆棘,走在那条路上很艰辛,我会哭、会累、会变得沉默不语,可每当想到我的父亲以及他的每一句叮咛,我便用双手撑起疲惫不堪的身体,跌倒了,爬起来,继续向前。我的一生,注定已错过了我的父亲,就不能再错过生活。(马昌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