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 泉 金 嗓

金嗓醉客

初到香格里拉山区的游客，往往会惊叹于在那酷似羊肠小道的山区公路上，居然还有兄弟民族驾驶员能开着一辆破旧的大卡车，满载着货物（有时在高高的货堆上还坐着不少人），急驶飞奔而过，遇到急弯或陡坡也不予减速，其惊险程度一点也不亚于汽车拉力赛。甚而还有这样的传说：有人驾车沿崎岖的公路飞奔而下，恰似受惊的水蛇死命地逃窜于溪流中，又似被猛虎追赶的瞪羚慌不择路地奔走于荒野之中，吓得乘车人高声直喊：“快检查刹车坏了没有！”谁知驾车人像没事似地平静地答道：“放心！我这车上根本没装刹车……”顿时，所有的乘客无一例外地吓晕了过去。

如今，这样的亡命之徒和破车是很少见得到了，但行路的艰险却仍然不减当年。这不，就在这样的“羊肠小道”上，此时此刻正行驶着一辆人们从未见到过的崭新明亮的大巴。放眼望去，车内坐满了旅客，有本地少数民族兄弟姐妹，也有不少外地游客，还有些小商小贩和出差下乡的公职人员。驾车人是个五十岁左右的清瘦的男人，卖票的是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而这车显然是他们共同的私有财产。这类人员往往会做出十分矛盾和令人不解的事来：一方面十分爱惜车子，其溺爱程度不亚于疼爱幼小的独生子女；另一方面却能将车开得如风驰电掣，似在玩一把过瘾。不幸的是，这位开大巴的老师傅正是这种人，这一点当地人司空见惯，只有那些外地游客还蒙在鼓里。

正是仲秋季节，秋风习习，万里无云。客车从香格里拉县城缓缓开出，不久便疾驰在平坦的高原车道上。车上此起彼伏响起阵阵歌声、笑声和惊叹声，热闹非凡。不久，客车驰入山间“羊肠小道”，车速不减，而急弯和陡坡一个连着一个，把旅客弄得前俯后仰东倒西歪，一个个像是醉汉又像是疯子，不仅止住了唱歌欢笑，而且传来阵阵尖叫怒骂。但驾驶员却置若罔闻，一味地我行我素。他的老伴“驾娘”多次提醒他减速，他也来了个装聋作哑，一心一意地过着驾瘾。

直到登上一个高坡，驾驶员才把车停在平缓的山脊梁上，一改刚才紧绷着脸昂首挺胸的样子，站起来面对旅客微笑着用幽默的口气说道：“各位旅客朋友，现在放假十分钟，请大家下车放松放松，顺便解决一下内部困难。注意：男女各走一边，女士优先！”

他的话引来一串串笑声。大家犹如囚犯获得了大赦，纷纷欣然下车四处走动。这一走不要紧，谁知一个个欢呼雀跃起来。原来，这里有着极其诱人而壮观的美景。翠绿的山坡上点缀着似锦繁花，茂密的森林环绕着山坡，像是雄伟健壮的无数战士列队接受检阅。密林中夹杂着一蔟蔟阔叶林，树上坠满鲜红橙黄的果实，远远传来此起彼伏的采食果子的猕猴们的呼应声，再加上附近花丛中的种种不同的鸟鸣声，俨然是一曲“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的仙界奏鸣曲。有些树木仿佛接到入冬的号令，早早披上彩色盛装，有金黄的、淡黄的，还有鲜红的、桔红的和粉红的，点缀在墨绿色的针叶林中，分外妖娆。层层叠叠的谷底，一条弯弯曲曲、时隐时现的湖蓝色河水穿梭其间。人们仿佛置身于人神交融的仙境，留连忘返，驻足欣赏，忘情纵歌，高声欢笑，没命拍照，时间早过去二十多分钟，驾驶员喊破了嗓子，这才有三三两两的游客姗姗归来。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好不容易把全部乘客召回车里，驾驶员却不急着开车，两口子从一只纸箱里拿出香烟、糖果分发给大家。在众人惊喜而疑惑的眼神的逼视下，驾驶员清清嗓子，拿出节目主持人的架式朗声说道：“欢迎大家乘坐香格里拉客运站35251号班车，感谢大家捧场，有招待不周的地方，敬请原谅！我虽不才，也在这条路上跑了八年，来往客人拉了不下万人。感谢政府关怀、领导关心、群众支持，让我把中巴换成了大巴，方便了别人，也使我们有利可图。今天是这辆新车的生日，头一趟就闹了个客满座，真是开门红迎好运，一点薄礼，不成敬意，还请笑纳……”

在众人的欢呼声、祝贺声中，大巴徐徐而动，眨眼之间就游弋于崇山峻岭之中。此番不比刚才，主客之间似乎拉近了许多，旅客们不但适应了上下陡坡和急弯，而且更加热烈地交谈起来，无形中增添了许多欢乐、融洽的气氛。

这时，人们才发现，就在驾驶员的右边，作为车主机动之用的前后两个单座上，各坐着一男一女两个乘客，两人都还很年轻。那男的头戴一顶圆型小帽，是那种艺术家常戴的有个圆顶的编织帽，恰如其分地标志着他的身份。但从他那宽大的T恤装来看，又与当今追求时髦的年轻人一般无二，因为那件深色T恤的前胸后背上，都画有巨大的骷髅，胆小的人见了难免吓得半死，而在这边远的少数民族兄弟看来，却是个不祥之兆，认为会给别人带来噩运。但再仔细看看他的长相，又不像是一个吊二郎当的坏小子，反而能使人有愉悦之感。他高挑个子，清瘦的脸庞上呈现出刚毅之色，说起话来柔声细语，缺乏男子汉那种与生俱来的阳刚之气，倒有几分闺阁之风。虽是柔声细语，其中掩饰不住露出夸张、狂妄的特点，似乎沾上了刚学相声小品之人的毛病，以为一味虚张声势尖声怪气就能达到最佳效果，殊不知往往适得其反。但也怪不得他，这正是时下不少青年男女刻意追求的人生效果，像是计算机病毒一样一发而不可收拾。从他那流利的京腔中，时不时冒出一些少数民族人士所特有的口音，恰好泄露了天机，证明他就是某个边疆少数民族的子弟。而他身后的那个姑娘，恰巧与他相反。椭圆形的脸庞，小巧的樱桃嘴，匀称的五官，黑发披肩，刘海遮额，一副十分俊俏的形象，真是人见人爱，回头率绝不下八成。然而听她开口说话，简短扼要，绝不添枝加叶，语调中不乏刚毅之气，似可称之为“女丈夫”之流。听他俩说话，嗓音清亮，富有乐感，稍微懂点音乐知识的人不难猜出他们从事什么样的职业。从他俩那份亲热劲，又很容易估模他们是一对亲密之友。看他俩带着大包小包行李，就中有照像机、资料袋，不难推测像是记者之流，此番出击一定是奔什么特定目标而来。

果不其然。就像人们所熟知的旧体章回小说中爱自报家门的角色一样，那男的三言两语一番自我介绍，人们很快知道了他俩的来龙去脉，甚而至于具体到姓名、性别、年龄、职业等等，就连户籍警所能掌握的也不过如此。只见他侧身向着驾驶员，似是对他一人说，又似是有意让全车人听见，高声滔滔不绝讲了起来：“本人嘛，姓和名龙凤，禾苗旁的和，中华民族龙种的龙，凤凰的凤，怎么样？稀奇吧？没听说过吧？哈哈……俗话不是说了吗？‘龙生龙，凤生凤’，我这龙公凤女，不就生出个和龙凤吗！我呀，天生就是个龙凤之种，就生在玉龙山下神龙镇凤凰巷，人家说‘人杰地灵’，我改成‘地灵人杰’，有了风水宝地，才有能人高手嘛！是不是？生我那阵，念过三年私塾的阿爸，硬是想了三天三夜，才鬼使神差一般，提笔就写出‘和龙凤，龙凤之种’几个字，高兴得连喝了三大碗苏里玛酒！依他解说，这名字涵盖了神龙镇的风水命脉和凤凰巷的灵光宝气，你说这不是绝了吗……”

据和龙凤介绍，他家祖祖辈辈生活在神龙镇凤凰巷，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尽管世态炎凉、改朝换代，他这一脉从未离开过家乡一步，至今发展成四十多户三百余人的大家族，全是地地道道的纳西人，一点杂质都没有。因为沾了风水宝地的灵气和祖宗的功德余辉，和龙凤在学途和仕途上一路过五关斩六将，不仅考上了全国一流的音乐学院，而且还成了小有名气的音乐人，能唱能演，作词作曲，还能制作光盘，如今供职于一家省级民族歌舞团，是团里第八根台柱。此时，尽管他的女朋友又拉衣角又使眼色，阻止他继续大吹大擂信口开河，但他仍装作没有感觉，一味地胡侃下去。

“各位，现在轮到在下特别介绍我的这位女朋友了。他叫阚红，请别念成抗洪救灾的‘抗洪’，这个姓很稀少很特别，全国也找不出几个人来，属于珍稀保护动物。注意，是‘门’里藏着勇敢的‘敢’字的‘阚’字。她是个名门闺秀，父亲是个全国知名的大作家。她呀，今年只有二十三岁，却是个国家二级编导。她跟我是同级同班同专业，舞蹈是业余学的，如今却成了拿手好戏、铁打的饭碗。我们俩早就听说白地神川是举世著名的风光胜地和东巴教圣地，那里的纳西族古老支系纳罕人有着极其丰富的民间艺术，奋斗了三年，终于得到团领导的恩准……”

“所以，你们就专程前来白地神川采风学习是不是？”

那位驾驶员冷不防截断他的话题，在不影响安全和车速的前提下，不顾“行车人不得三心二意”的规定，自顾自滔滔不绝地说下去，也不管别人爱听与否，以及在听与否。

“你二位不愧是有龙有凤，敢打敢拼，才子佳人，天生一对。但说到这个‘阚’姓，把‘敢’字藏在门里，只合在屋里耍威风，而不敢去闯世界。在此，不妨露一下我的庐山真面目，好叫你老弟略略地吃一惊。在下姓窦，就是洞穴里有个‘卖’字的那个‘窦’字，切记不要理解成黄豆的‘豆’字。虽然意思可以理解为‘藏在洞里做买卖’，似乎有见不得人的东西。请别误会，我可是个光明正大的好人，一生做事都在明里，正所谓‘明人不作暗事’的意思！你们说是不是？哈哈！我这个姓也是很稀有，与你的女朋友一样，同属珍稀保护动物……”

众人听他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又在理，又风趣，禁不住鼓起掌来，而鼓得最起劲的，就数和龙风和他的女朋友阚红。善于在大庭广众面前抢先发言的和龙凤正想瞅准机会争分夺秒见缝插针，谁知嘴皮子刚咧了一下，话头又被窦师傅夺了过去，只得死心踏地地再次当了听众。

“你们要到白地神川采风？哈哈……算你们命好！常言不是说了，‘磕头碰着天’，‘磕睡碰到枕头’，又道是‘砍柴路上捡元宝’，‘放水路上得老婆’，此时正好有一个免费导游坐在你旁边，那就是你刚认识的窦师傅！”

和龙凤喜从天降，好比六月天喝雪水，三九天气有暖炉，凑过去跨在引擎盖上，侧头把左耳凑了过去，引起其他乘客们哄堂大笑。

“喂！玉龙山下的龙凤人，你知道我是谁吗？”窦师傅卖起关子来。

“你不就是个开大巴的窦师傅吗？”和龙凤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说完向众人作了个鬼脸，得到许多掌声和笑声。

“我的亲外甥你别得意，坐稳了听你二大舅说下去。我窦建国虽是个汉人，可又的的确确、地地道道、真真实实的是白地神川纳罕人的女婿，我的老岳父还是全神川有名的大东巴呢，不信你们问问我的老婆嘛！”

又是一阵惊叹声，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最兴奋的莫过于和龙凤、阚红二人，想不到尚未进入白地神川，就碰到这么个活的资料袋、称职的导游！他俩便乖乖地听窦师傅讲下去，就像幼儿园的小朋友听阿姨讲故事一样。

“说起白地神川，那才是绝了，盖了！我一个驾驶员，一个初中没读完的学生，就算有十张嘴一百条舌头，也说不清道不明，只好等会请你身临其境去体会了……咳咳，真个是人神交融的仙境，仙境，懂吗？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我居然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还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人还是神仙，你说怪也不怪？先是当了五年知青，后来又当了五年行政村的副村长，再后来又是八年的个体客运户户主……说起来白地纳罕人的民间歌舞，我无话可说，不是无话可说，是无法说出来，千言万语一句话，那才真个叫绝，你们亲自去体会吧！你们喝过野鸡烧的汤吗？又浓又香，香得舌根都麻了，纳罕女人唱起情歌来，就是这个味！还算我有两下子，唱歌跳舞虽说不是一流的，也称得上是正宗不带把的二流的。也算我有本事，打垮了整整一打棒小伙子，才抢到这位美女加歌手的老婆，别看她矮一点胖一点，当年可算是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的大名就叫……”

如潮的掌声淹没了窦师傅的话头，有人吹起尖锐的口哨，有人声嘶力竭地大喊，要即刻马上亲耳聆听这位“美女加歌手”美妙的歌声。

窦师母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站在引擎盖上，面向大家，右手搭在驾驶座靠背上，左手叉腰，清清嗓门，先来段开场白：“谢谢大家成为我家客人。我是白地神川纳罕人，名叫阿玛咪，有人喊我玛咪姐，也有人喊我玛咪嫂、玛咪婶和玛咪奶……车中的朋友们随意喊什么都行。现在请允许我唱一首纳罕民歌，歌名叫《白地神川景色美》，唱得好掌声鼓励，唱得不好请多多包涵……”

车厢中一片肃静，只有匀均的马达声和滚滚的车轮声。阿玛咪清清嗓子，旋即用银铃般的嗓音唱了起来：

“喂勒喂勒喂勒喂、喂

喂勒喂勒喂勒喂、喂……”

虽然吸哼出了一连串的衬词，但那优美的旋律，浓郁的特色和美妙的歌声，早已让听众入迷、陶醉，甚而至于只有张嘴竖耳的份，而忘了鼓掌。但见和龙凤、阚红二人，虽然习惯性地举手准备鼓掌，但双掌却停在那里，目瞪口呆地定格在那里，加上那口角流涎，完全是一对傻子。

银铃般的歌声并未停止：

“白地神川景色美，

美名传向九天外。

四面青山浓幽幽，

金沙江水似腰带。

白水银台开银花，

层层梯田接蓝天。

白水台上人如去，

唱歌跳舞乐开怀……”

歌声终止了好一会，众人才从入定的状态下猛地惊喜过来，才想起应当用掌声、狂喊和口哨来表达欣赏之情。在此之前，他们中有许多人听惯了那种急风暴雨式的音乐，加上急促的鼓点，摧命似的拍节，和发疯似的舞步，所有的声音混成高达一百二十分贝的噪音，使神经脆弱的听众免不了发狂，甚至晕了过去。与此恰恰相反，还有另一种音乐却是靡靡之音，曲调软弱缠绵，歌词悲鸣颓废，一点点小事就会哭得呼天呛地、死去活来，使人听了还以为这个世界除了阴雨就没有阳光。现在听了这首纳罕民歌，活泼欢快，清新自然，婉转悦耳，且穿透力和感染力都极强，加上演唱者用银铃般的嗓音和绝妙的演唱技巧，使听众犹如迈进神秘的音乐殿堂，置身于音乐构筑的珠光宝气之中。这一点，作为专业音乐工作者的和龙凤，不但能心领神会，还能达到到醍醐灌顶的最高境界。因而阿玛咪刚刚唱完，他已将乐谱准确地记录下来，阚红也已作了录音。他俩合作，即刻哼了出来，居然能够准确无误，只不过缺少纳罕人的韵味而已。由于专心致志，那急驰的车体、窗外的景致，他俩都全然不顾，真正有了“闻听韶乐，余音绕梁，三月不知肉味”的感受，一如数千年前的孔子。

谁料想，窦师傅一句稀松平常的话语，不但令众人大吃一惊，更使得和龙凤惊喜异常，几乎晕倒。

只听窦师傅用平缓的语气说道：“我的这位美女加歌手的‘驾娘’，曾有几年时间威震全个白地神川，也算是为家庭挣足了面子。如今嘛，人老珠黄，大不如从前咯！好在我们家族中又有了一个更好更妙的年轻歌手，不仅人长得漂亮，更有一副好嗓子，人称‘金嗓子’，不但成了家族的骄傲，更成了神川纳罕人的骄傲……”（未完待续）（杨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