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接受了亨利赠送的一条毛巾、一个香盒以及一些图片后,这个更像贩盐商人和混血儿的土司同意给附近的土司写信,并派遣一名叫腊赛的傈僳人充当翻译和向导。亨利按这个高个子傈僳人鼻梁高挑,面容削瘦的特征,称他为“鹰嘴”。这个被称为鹰嘴的人,后来为探险队穿过傈僳人地区起到了重要作用。在腊赛的带领下,一行人沿着怒江的激流北上,进入他们眼中更加神秘的荒蛮之地。 7月4日,探险队离开六库,3天后到达今天怒江州泸水县团结乡王玛底村。亨利称这个依山而建的小村为“乌玛地”。这些背着枪支弹药,赶着庞大骡群的异乡人在小小的傈僳村庄引起不小的轰动,但奇怪的是,那些传说中野蛮的傈僳人并没有前来攻击和抢掠。 亨利说这里的傈僳“男人一律汉式穿戴,妇女穿着长裙,袖子上绣着五颜六色的花朵……有几名妇女还比较漂亮。一位美丽的少女脸蛋细腻,五官匀称,引人注目,要是没有别的东西,把目光留在她身上就心满意足了……”这个村庄就是亨利在六库听到的傈僳美人谷罗索萝——今天泸水县团结乡的鲁初洛村。 罗索萝这个地名是傈僳语,我认为准确的汉语发音既不是鲁初洛,也不是罗索萝,而应该是“腊行罗”,傈僳语意为“猎杀猛虎的山谷”。他们在罗索萝受到了热情接待,之前在大理云龙等地关于傈僳人的种种凶悍传闻,似乎得不到丝毫验证。 亨利的探险队员与罗索萝的傈僳人饮酒狂欢,后来亨利在探险日记中写道“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洋人(欧洲人),也没见过骡子,我们的到来简直成了他们把酒庆贺的节日。”亨利说“我开始跟这些傈僳人建立了友谊,此前别人描述他们的形象是多么凶残可怕啊。”今天,时间已经过了近两百年,从亨利留下的这些只言片语,可以感觉到傈僳民族的总体性格至今没有发生实质性的改变。离开罗索萝的上午,天性浪漫的法国人亨利甚至给那位叫露美的傈僳姑娘送了几颗绣花针。现在看来,漂洋过海而来送几颗针,似乎有点滑稽可笑。 探险队离开怒江流域,从鲁初洛向东攀爬碧罗雪山南段余脉,于7月15日又到达澜沧江边的兰坪县兔峨乡。从他描述的情景看来,怒江与澜沧江的分水岭是当时傈僳人与澜沧江沿岸“拉玛”人和汉族人的实际控制分界线,这个位于海拔3845米的垭口叫虎口关,有个简易的兵站,约6、7个傈僳人驻守在那里,以保护来往行人的安全,兵站的附近还设置了插满竹签的陷阱,以防范抢掠和攻击。陷阱上悬挂着提示牌,其实是傈僳人的木刻文字,亨利把这些木刻绘制了下来,并对木刻的内容作了解释。几百年后,这个法国人画下的图形和解译被我看见,觉得陌生而新鲜。 离开怒江流域前往澜沧江沿岸,亨利·奥尔良一行就不那么一帆风顺了。由于翻越山峰的路途过于艰苦,首先是亨利的4名随从提出离开,然后有乔装和尚的“拉玛”妇女拦路化缘,在澜沧江右岸的傈僳人和普米人混居区内发生了一件更让亨利气愤的事情:7月20日,亨利一行到达兰坪县营盘镇对岸的凤塔村,傍晚在凤塔村附近的山上扎营。黎明到来,发现“鲁克斯博士的两个箱子不见了,一包珍贵的鸦片也被偷走了,最严重的是小偷把放在孟子脑袋边上的经纬仪(罗盘)也偷走了。”探险队找来了当地的村长,威逼利诱,停留了1天,但终究无果而终。关于罗盘的丢失,万般无奈的亨利有以下这段诗一般的感概,如今看来既天真又真实。 “可怜的经纬仪啊,这甚至是米宗的器械,你曾经在贝努埃河和阿打马瓦地区旅行过,也曾经为法兰西征服苏丹而效力,为了使加尔涅的工作尽善尽美,你来到亚洲,你应该有更好的命运啊,可你却落到可怜的普米人或傈僳人手里,或许被一阵肢解后成为烟管或铁锁。也许恰恰相反,你会成为圣物,保护着村民免受疾病的威胁。再见了!探险家的伙伴,你是为了科学和人道的名义,为了和平征服而尽心尽力啊!或许有一天,你会让后来的旅行者明白,最早涉足这个地区的欧洲人,是法兰西的孩子们。” 亨利对罗盘的这段悼词,基本说明了他们此行的初衷,以及欧洲意识形态和宗教文化的推行者以自我为中心的自豪感,也可以反映出前期西方传教士在滇西活动期间所持有的文化自负。无论是哪个年代,如果这个罗盘的确落入了傈僳人的手中,我想它不可能成为村庄的守护神,也不可能进入历史博物馆,它的最终命运很可能像亨利所担心的那样,成为一根叼在某个傈僳人嘴里的烟管。 被亨利认为曾经为法兰西征服苏丹指引过方向的罗盘,在他心中的份量自然崇高无上,按照他的理想,这个罗盘应该进入法兰西或者某个殖民地的博物馆供后人瞻仰,而其结局却被中国滇西山地一个神秘的普米或者傈僳小偷偷走。他挥舞武器、召集人群、动用所有的力量,花费了一整天的时间也无踪可寻,似乎是一种不言而喻的讽刺。 当时怒江和澜沧江流域屡屡发生的偷盗、抢劫事件与亨利的英国邻居有关。傈僳人、怒族人与英国军队在缅甸本帕山区的冲突发生在1891年,由于不堪支撑,缅北傈僳人离开家园,被迫大量向相对安全的怒江、澜沧江两岸迁徙,而英国人向片马等地的武装前进一直到1910年也没有停止,由此造成越来越多的难民只能依靠互相掠夺、抢劫路人或者冒险深入澜沧江东岸以获取生存资源,在这种艰难的环境中,氏族的隐秘纽带和恶性循环的仇恨很容易就会形成。 在英军的攻击中受害最深的傈僳人或者怒族人,只能召集氏族的队伍靠抢掠苟且安身。这部分傈僳人和怒族人被当地人和亨利共同描述为野人。而这种局面,是自封为现代文明的欧洲意识强加在滇西民族精神身上出现剧烈反弹的后果。由于大批难民的涌入和英军的不断前进,1894年的横断山区实际上已经变成一个人人自保、动荡不安的庞大难民营。没有人去管理他们,也没有人去关心这些难民的生存问题。在十分有限的食物资源面前,这些难民的命运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杀死别人,要么被杀。 在箱子和罗盘不知所终之后,凤塔村附近的普米人、傈僳人或许是为了不招惹这些不明身份的异乡人给村庄带来更大的麻烦,或许是为了表示自己的清白和友善,总之在那个晚上组织村民为探险队唱了歌,也跳了舞。亨利写道“人们围着篝火坐成一圈,齐声合唱,声音低沉庄重,带着几分宗教色彩,绝不扫兴……似乎对周围的一切浑然不觉,尽情地自我陶醉和自我倾听……男人们齐声合唱,女人们齐声应答……” 7月30日,亨利一行到达烟川,即今天的兰坪县石登乡下烟村。亨利到达这里的时候,一场战事结束不久,起因是下烟川头领不久前仇杀了上烟村一户人家,丽江府衙得知这个消息后,为惩罚这个胆大妄为的家伙,派兵一千前来问罪,并在烟川驻扎3月,那个不知名的头领和他的侄儿被斩杀,战后的村落到处是残垣断壁,随处可见被军队糟蹋蹂躏的痕迹。 往北行进,沿途的气氛越来越紧张,在前往兰坪县德庆村的路途中,先有持长剑的孤独汉子拦路意欲抢劫,后有村落的首领拒绝卖食物给探险队,亨利的同伴进入屋里搜寻粮食,并强行买走。他们的此时之举与专事掠夺的所谓野人相比,也不见得高尚多少。由于这个行为在傈僳山寨之间迅速传开,探险队前往维西县境内的富川村在拉嘎洛附近扎营时,鹰嘴听到人们在用傈僳语说“高个子来之前没有通知我们,可能是想杀死我们,我们最好在他们之前动手杀死他们。” 黄昏之前,山头上果然响起集合的号角声,并燃起了熊熊的大火。探险队也拿出步枪、卡宾枪和勃朗宁手枪。集合的傈僳人在探险队的帐篷不远处观望,试图进攻,但看这些高个子似乎并不害怕,也不像经常出没的劫匪,便派几个村民佯装送蘑菇去探个究竟。好在鹰嘴是傈僳人,语言相通。在亨利通过傈僳语向头领转话说明情况之后,集结的傈僳人才解除了警戒。但是这个晚上,亨利的队员们没有一个人能够入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