咋利氏族的记忆 我是咋利氏族的成员,有四个姐姐,两个同胞哥哥,一个过继到我家的哥哥,整个家族如今已经发展成拥有三十六个人口的家庭。这在父母的年代是正常的现象,那个年代没有“要想富,少生孩子多养猪”的口号,也没有发明出强制结扎、避孕药、避孕套这些工具和技术。由于长达十二年的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使整个民族受到了创伤,加之自然灾害的频繁出现,中国人口急剧锐减,成年劳力更是出现紧缺。中国效仿苏联的办法,虽然没有上纲上线,但多生多育是那个年代的主旋律。据说曾经有人因为生了十个儿子被赋予“英雄母亲”的称号。我的父母同样经历了这个年代,他们从大炼钢铁的年代到大跃进,从大跃进到文化大革命,从文化大革命到包产到户,直到生完我进入更年期才算结束。他们的一生生育了九个子女,其中两个夭折,七个成活。 父亲有初小文化,但在捕风捉影的传闻里说父亲的父亲有过银做的犁头而差点被划入富农的行列,从而丧失了在生产队里当会计和保管员的机会。这得从爷爷的时代开始说起。 爷爷的祖上曾经生活在维西县腊普河谷一带,由于吐蕃、南诏直至后来的丽江木氏土司为争夺土地肥沃、气候温和物产丰富的腊普河谷、永春河谷和澜沧江沿岸,在西藏芒康到丽江石鼓横跨百里的土地上延续了长达六百年的拉锯战,漫长的战事就发生在傈僳人过去的家园。由于不堪忍受战乱之灾,先后有傈僳荞氏部落、蜂氏部落、鱼氏部落、勒墨部落等自明代开始经过三次迁徙进入缅甸境内,就是如今的缅甸江心坡一带。父亲的祖上似乎与战火结下不解之缘,他们长途迁徙,到达江心坡以后,并未获得偏安之所,这一地区数百年来一直发生着大小不一的争夺战,一直延续到清朝光绪年间,甚至后来滇西抗战中困死六万国军的野人山也在这一区域。 在长达百年纵横千里的战争史实中,与我的家族有直接联系的是维西傈僳人恒乍绷的起义。嘉庆六年,即公元一八○二年春天,维西境内连续干旱导致颗粒无收,傈僳山民向康普土千总和喇嘛寺两次借粮未果,第三次借粮时傈僳祭司恒乍绷被丽江木氏土司派驻澜沧江的女千总用狗血泼脸,并对其当头撒尿,引发傈僳饥民群起而反,诛杀千总府员,焚烧康普喇嘛寺,开仓放粮,烽火由此蔓延不可收拾,饥民攻陷维西县城到达丽江石鼓,直逼丽江府衙。 云贵总督集结五万滇军,四万民夫围剿傈僳饥民,经百次战斗,历三年之久,饥民最终被击溃,祭司恒乍绷被捕杀,木氏土兵进而仇杀傈僳祭司和山民,居住在维西的傈僳人被迫向缅甸江心坡一带迁徙,父亲的曾祖父大约在一八○六年至一八○八年期间从维西迁往缅甸北部。然而事情并未结束,公元一八九一年,即光绪十七年,英国殖民者控制缅甸大部,借口一个英国人在野人山被傈僳人烧死,进而对傈僳人居住区进行攻击,缅北傈僳人猛烈抵抗战败后溃逃到怒江两岸。清政府组织军队和傈僳人进行抵抗,就是著名的片马事件,父亲的曾祖父病死逃回维西的途中。父亲的祖父跟随难民潮辗转回到永春河谷,租赁了今天永春乡境内的一处悬崖峭壁,开垦出一片土地,得以果腹,由此定居。 划定父亲政治成分的故事则从我的祖父开始。我的父亲生于一九三五年,在家排行老三,我的祖父在生完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五个儿女之后,时间已经进入公元一九四四年。这在中国滇西的历史上是抗日战争的反攻时期,我的祖父和他的大儿子作为壮丁被国民政府当做民夫准备送往高黎贡山为军队运送弹药和补给,但由于维西距中国远征军攻击的高黎贡山保山段路途遥远,他们被带到大理剑川境内时,远征军攻克了松山、龙陵和腾冲,滇西战役已经结束,民夫们被遣送回原籍。银子犁头的故事便从这里开始。 有幸没当上滇西反攻的炮灰,我的祖父和他的同伴千辛万苦回到了他们的穷乡僻壤。而我的祖父是最后一个回到故乡的人。这些回归的壮丁在善于想象的傈僳人的口中蒙上了神秘的面纱。关于我的祖父,神秘的一段传说是,民夫们到达大理剑川待命的时间里,无所事事张望夜空,黑夜里总看见远处有一点白光在闪烁,天亮时却只见满目旷野。传说我的祖父曾经在一个夜晚折断一根树干指定发光的地方,天亮的时候按照树干所指的方向望去,看见一堆乱石,便挖开了这个乱石堆,发现里面有一个银制的犁头。回归故乡的壮丁们认定我的祖父最后回到故乡的原因,是为了挖掘这块沉重的银制犁头。 消息一经传开,便引起轩然大波。时值抗战胜利,解放战争开始时,兵匪纵横,山后的傈僳意欲趁乱抢走这块银制犁头。一九四七年的一天,祖父在外放羊,他的木楞房被山后傈僳团团围住,我的父亲和他的姐姐躲在牛圈里,差点被匪徒用砍刀劈死,这一点,父亲记忆犹新。祖父的妹夫拿着砍刀死守粮仓之门,三十多个匪徒轮番攻击却始终无法破门而入。有个匪徒甚至拿出火药枪朝他开了一枪,幸好没被击中,火药枪的散弹在粮仓的木房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散孔。这间木房现在还在,若干年后,枪击的小孔仍然依稀可辨。 匪徒们久攻不下,便改变策略佯装撤走,却有一人躲在粮仓门外,祖父的妹夫想乘势追击,被躲在门外的匪徒砍中手腕,长刀落地,匪徒们用乱刀将他砍倒在地。然后蜂拥进入粮仓,他们翻遍整座粮仓却丝毫没有银制犁头的踪迹。这时祖父带着附近村民前来救援,匪徒们无奈放弃搜寻,向阿嘉古罗山头逃去,村民们挥舞长刀弩弓追击,匪徒了无踪影,只找到了一具藏在草丛中的匪徒尸体。 祖父的妹夫被匪徒砍了二十四刀,肠子流了一地,幸好附近的基督教会里有个美籍牧师,会西医术,还有很好的外伤药,牧师用针线把他的肠子塞进肚子,把裂开的肚皮缝上,让他住在教会里每日吃一些消炎药,三个月后居然奇迹般恢复,算是从死神之手捡回了条命。但是,从此在他的脸上和身上留下了难看的伤疤,由于疤痕实在过于恐怖,他的妻子开始嫌弃他,这个守护粮仓的勇士最终郁郁寡欢至老而终,被人们埋葬在村庄对面的山坡上。 这个事件之后,我们部落开始调查匪徒们从何而来,当他们弄清三十多个匪徒只不过来自澜沧江东岸一个叫阿木打咖的小村庄时,复仇的呼声越来越响。阿木打咖在那个年代是匪徒之窝,人口不多,不事农耕,大部分人靠抢劫为生,以前我的氏族和他们相安无事,有时还会帮他们暂时窝藏一些官府通缉的人。但这一次竟然抢劫到了一山之隔的氏族,愤怒引发的复仇火焰忽然高涨。 终于在几天之后,我的氏族组织了一支七十多人的复仇队伍,沿途还有一些志愿者加入,这些志愿者只不过想凑个人数,顺便从复仇行动中捞一些好处。浩浩荡荡的队伍拿着各种冷兵器,在黎明时分开始出发,翻过一座山梁,再跨过几条河流就看见了建筑在红色山顶上的阿木打咖,盗贼之村并没有发现他们的突然到来,小村的全部出口被复仇的人群一一控制,然后开始进入村庄搜索盗匪。据说那天并没有发生任何抵抗,复仇的人群抓到了抢劫祖父家的匪徒首领,把他像牲口一样连拖带拉到达阿嘉古罗山头,最终绑在一棵雪松上被众人用乱弩射死。 这场毫无抵抗的复仇获得了丰厚的战利品,复仇的人群打开圈门,赶回了匪徒们的牛羊,打开粮仓背回了玉米、土豆、青稞,带回了他们的皮革和香油,有个人甚至把匪徒首领漂亮的老婆也抢回了我们村庄……这真是不幸的年代,但不管我们愿不愿意,它都曾经真实地发生过。 银制犁头的去向有两种传说,一种说法是后来被祖父悄悄扔进了村子附近的一片沼泽地,永远沉入大地。另一种说法是仍然藏在家族地基下的某个地方,但我父亲说,祖父一生都没有承认过自己带回银制犁头的事情。我也认为这个夺走了两个生命的犁头,其实是虚构出来的。 我的祖父凭借几亩租赁的薄田,在每年向土司们上缴了租金之后,逐渐有了一些积蓄,并有了供我父亲进入汉语学校的资本,父亲也一改咋利氏族的名字,改为汉族李姓,但父亲读完初小就回家放羊,那时已经临近解放,国民党官员从维西土地上消失,连同消失的还有维西大大小小的土司、伙头、地主。武装斗争的大火熄灭不久,阶级的政治斗争开始出现,父亲也因为祖父的一些积蓄和虚构的银制犁头被划分到富农阶层,但后来反复查验,没找到虚构的犁头,也发现他家里的资产和贫农并无两样,因此被划入中农阶层,虽然有些汉语知识,但他的成分使他失去了在生产队里担任任何领导职务的机会。 我的家族在傈僳语中准确的称呼是“咋利氏”,这是一种草本植物,植物全身长着刺,这个族称是傈僳人植物崇拜的模糊印记。傈僳语中“咋利”的发音还有“跑掉”或者“没吃上”的意思。到父亲这一代开始,国民政府的教育官员将傈僳咋利氏族用汉语定义为李姓,其实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未完待续)(李贵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