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梦见小时候村子里的牧人曲甲,他已经过世两年。在梦里,他骑着一只白色山羊,让我跟着他采访了他的放牧岁月。于是我决定写他,在写时,才发现牧人曲甲的故事没有多少峰回路转的情节和波浪起伏的悬念,只有一些零碎的情节,多半是在春天或者夏天,在那些平缓的阳光下铺开,俨然一张被老人揉成淡黄的羊皮。我甚至没能跟他对话一次,只是偷偷跟在他后面,随意去参与一些关于他的日子。 一颗挨近烟囱的梨树,每到春季就会肥胖起来,像一个硕大的阳伞遮住整个房子。每到傍晚,夕阳透过繁盛的枝叶,照明了烟囱里的炊烟,炊烟被粉碎得斑斓不已,像一群游动的鱼群。那些青色的烟,盘绕着盛开一树的白色梨花,有些花已经被熏黑。就这样,从下午6点开始,炊烟就在这颗梨树里盘绕着,像一群迷失方向的候鸟,持久飞绕在一片狭窄的空间里。站在门前翘首仰望梨树,分不清哪些是花,哪些是阳光,哪些是炊烟。来势汹涌的阳光也被梨花剪切成无数个碎片,抖落在梨树下的羊圈里,羊群便像一泓阳光下的湖泊,泛着斑斓的波光轻轻挪动着,又像一群波光下的鱼群。每当这时候,老牧人曲甲拿来大把青草撒向羊群,它们就在细碎的阳光里游向一处。 一条山路,自家门通往村庄上边的那些岩山,通往村后的森林里,通向村边的小河边上。小河边有一座小磨坊,每日每夜都有人坐在磨坊前的一个很大的卵石上,陪同一条毛驴或驴马磨出一个季节的面粉或者饲料。每每靠近这座小磨坊,就能闻到很香的糌粑味。家门口的那条土路,把无数个终点散射到各地,村子周边的山川田野,以及目之所及的远方,那些像神经网一样的路,仿佛都是由此延伸出去的。老牧人曲甲因此说过一句话:世界的起点是家前的那条路,世界从家门开始。这是他不经意说出的。 对于老牧人曲甲自己来说,家门口的路只有一个终点,那条路只有一个明显的去向和作用,就是在村后的那些山坡上。自18岁始,他便赶着一群群山羊往返在这条不到10里的山路上。年轻时,他觉得这条山路只有一步,像是一种轻松的跳跃活动,一跳就到山外,一跃又到家里,岁月也在他的一跳一跃间哗然流逝。现今,年逾花甲的他不再觉得山外到家门还可以一跳一跃了,他非常吃力,有时,连那些山外一天所需的事物和水都是他的负担,他觉得自己背着这些东西挺累,于是几年前,他用三只公羊换来一头驴,专门用来驮自己一天的盘缠。有时,特别是深夏,他把一群羊从烈日下赶来,扬起硝烟一样的灰尘,感觉自己身上穿着的一件发亮的羊皮衣都是负担。赶羊累得喘气,就把皮衣脱下后放在毛驴的木鞍上。那条崎岖逼仄的山路边,几颗石头被老牧人曲甲坐得光滑了,他赶着羊,太阳很毒或者自己很累时,就会让羊群在路上走着,自己坐到路边的石头上抽一会鼻烟。 如今,牧人曲甲已算不清自己在这条不到十里的路上来回走过几次,也不记得自己到底见过多少只羊,倒是有一些羊,虽然已经离开多年,或被狼残害、或卖给别人,但总是忘不掉它们。他10年前有过一只白色的羊,长有一对缠绕在一起的角,还有一撮很长的白色胡须,有一双灵异的眼睛。牧人曲甲特别喜欢那只羊,后来,曲甲给那它戴上一串声音脆亮的铃铛,那只羊更是神气逼人。 有一年,曲甲因病卧床,发烧后梦见这样一个情景——他一直在一个地方,一个他认为漫无边际的地方,有森林有雪山、有湖泊,有很丰满的炊烟,他认为这就是世界,大到无边无际。突然,他被人告知这其实只是一座岛,翻过你所看见的远方后,全是水,无法丈量的水,你随时都有被湮没的危险。曲甲突然悲伤起来,他决意要走出这个地方,去往一个没有被水包围的地方,那里可以安心睡觉。无论要走多久都要走出延绵在眼前的那些山,他面向夕阳,骑着一只羊上路了,走出很多个雪山,突然他发现自己骑着的正是家里的那只羊,正驮着他奋蹄疾驰,他就在羊背上睡着了。醒来后已经是凌晨,曲甲老人说:“怎么会有这么邪门的梦,肯定是什么不好的征兆。”于是他烧开一把松明来到羊圈里,把那只白色的羊牵出来,细细看了又看,刚才梦里驮着自己前行的就是它。白色的羊在凌晨的料峭里张望着,眼神不时与曲甲老人的眼神交汇在一起。那天凌晨,曲甲老人觉得自己不敢与那只羊对视,他觉得自己有些东西似乎被它窥视着,白色羊似乎知道关于他的一切,过去和未来,最重要的,是它可能知道曲甲的现在。他又觉得自己有一些话需要问它,只恨那只羊不会说话。 天色渐渐明了,村子上方的那些高山被太阳染黄,羊圈里的羊也稀稀拉拉叫起来,曲甲老人认定今天是个好天气,可以把羊群赶到青草茂密的那座山坡,便暗自高兴。家里的人也挨个起床了,曲甲自己也往那个生硬的皮包里装上食物。早茶烧完,一家人坐下来喝茶,曲甲心里却还在想着昨晚的那个梦,他很想把这个梦告诉家人,但一般忌讳男人一起来就讲起梦。他又恨起来,恨那个梦没到结局就醒过来,他不确定那只白羊到底有没有把自己驮到远方——那些没被水包围的地方。他不清楚那些山和水、那只羊和自己在那个梦里到底象征了什么,他不知道这个梦到底是个怎样的隐喻。喝完茶他就放出羊圈里的羊,从家门里赶出去了。那天他就走在羊群后面,随羊们在路边东一口西一口地啃草,突然,曲甲老人发现自己昨天的病完全好了,从凌晨梦醒后,他居然没在意自己的病情,一直到现在才发现自己完全好了,这时,他觉得昨晚的梦是个好梦,起码,梦过后自己的病好了,继而,他又觉得白色山羊也是好的。这时,白色山羊正走在羊群的最前面,洒下一串脆亮的铃铛的声音。那天放羊归家后,曲甲老人便决定要放生那只羊,他在山外把名字都已经想好,就叫它“曲甲次里”。从今以后,那只羊不仅仅是一只羊,它分担着曲甲老人生命里的一些苦难和喜悦,它承载了曲甲三分之一的劫难,或者说,从今后,白色山羊就是曲甲的一部分,而曲甲也该把它当做自己。之后曲甲老人很照顾那只羊,那只羊在曲甲过分的照料下变得更不像羊,走在羊群里,显得那么高大,一眼望去,简直像头驴。老牧人曲甲对白色山羊也有很多的猜测和解释,他怀疑这只羊知道自己的来龙去脉,与自己不会是一般的关系。有时候,曲甲怀疑白色羊知道自己那一晚走过那个梦。似乎白色羊自己很清楚有恩于曲甲,所以,很多年,在羊群里,曲甲老人总以一种怪异的感觉面对白色放生羊。在曲甲面前,那只羊也走得那么神气。 直到4年前,有一晚曲甲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骑着自己的放生羊。正在走,放生羊突然会说话了,它转过脸对曲甲说:“我们要到了,看见了吗,最远的那边,那些乳汁一样的地方,就是终点,我们可以在那里安心睡上一觉。”曲甲很诧异,他在梦里都奇怪一只羊怎么可能会说话,但他很乐意跟一只羊对话。他想要跟白色放生羊说些什么,可恶的梦又醒来。曲甲这才想到白色山羊昨晚因为落单没能回家,这时可能形单影只地走在一处荒坡上吧。曲甲急忙赶着羊群来到山外,才发现那只白色山羊被狼吃了。狼也只吃了它的四只脚,其余部分都完好无损。曲甲看不出白色山羊遇见狼时的惊恐,它已经闭上双眼,像是一个安心离开的老者,连死后的表情都这么安详。曲甲很伤心,感觉心里空落落的,他处理了自己的放生羊,把羊头带回家,其他的都放在山坡上那个平阔的磐石上,听人说,第二天,有很多秃鹫围着那只羊跳舞。曲甲每每见到那些高高飞旋的秃鹫,就跟自己的牧人伙伴说:“看,在飞的曲甲次里。”这只羊是曲甲老人一直没忘的羊,更像一个已逝的亲人,曲甲随时都会想起它,他总觉得那些秃鹫就是它,飞旋在自己头顶,陪着自己放牧一群羊。 如今,曲甲老人感觉放羊很累,隔几天他就会在家里休息一天。他把羊群赶到山外就不再陪它们,自己回家,烧一壶酥油茶,拿上那个羊皮垫坐在家前的田垄边上。那里有很多花草,每当曲甲老人躺在田边时,就感觉自己是一条懒散的蛇,一些零碎的梦能在田野的草丛里来回穿梭。有时,村里的人都去挖虫草、或者去外面干活了,曲甲感觉整个村子只有自己一个。他会看见那些在烈日下挑着担子的货郎,跟着蝉鸣在山间吆喝着:“买衣服咯、买衣服咯”。曲甲老人就站起来,用手掌遮住阳光看过去,他看见那些货郎从村口到田野、从田野到田野吆喝着,然后从这个村子吆喝到另一个村子,他们像这个夏天无处不在的蝉虫,在烈日下莫名其妙地喊叫着 。 有一些货郎挨近了曲甲老人,他就用手示意让他走过来坐,看看里面的东西。那些货郎的担子里,有很多奇奇怪怪的衣服,有女生用的东西。曲甲老人用藏语说:“怎么没有我需要的东西?”货郎不懂藏话,以为老人看上些什么,就伸出相应的指头向老人说明每个商品的价格。有些货郎也跟老人坐在田垄边,老人就掏出装在怀里的鼻烟盒请他们吸鼻烟,有些直接说不会吸,有些因为好奇拿过来,学习老人把一撮鼻烟倒在手掌,又用食指和拇指夹来一小撮放到鼻孔里一吸,呛得鼻涕眼泪都出来。然后,那些货郎一个一个又背着大大的扁担离开了,消失在牧人曲甲的视野里,走出村子,村里又开始沉寂下来。老牧人回想刚才和货郎先生的一幕,像在做梦。那些小鸟的叫声也变得异常大。曲甲老人望着渐渐向西的太阳,有时会想到那只白色的羊,他觉得自己的记忆里,只有那只羊才最鲜艳,有时他觉得自己也是风烛残年了,有一天会不会也像白色放生羊,住进一只秃鹫的身体里四处飞旋。 牧人曲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孩。两个儿子当家,一个女孩读书后走出大山在外面的城市里,在县畜牧局工作。有一年,女儿从城里给他寄来一部手机,黑色的,屏幕上的文字对曲甲来说只像一堆腐烂的苍蝇。女儿时不时会打电话给他,跟他聊一下。刚开始,曲甲去山外放羊时总忘记带上手机,傍晚回家后,家人告诉他有很多未接电话。他不知道什么是未接,家人就说女儿打了很多电话给你,就帮他回过去说明情况,后来他在收好食物放到毛驴背上后会带上手机。他觉得很神奇,怎么也想不通为什么这个小东西可以让自己和女孩说话。刚开始他觉得害怕,后来习惯了,而到了山外,把羊放到一处坡地后,他就把手机放在一个石头上,他自己有时睡着,有时把离散的羊群赶到一起,手机就这样在阳光下响着,有时他便按着家人教的方式接听,大声跟女儿说话。女儿在电话一端说:“爸,你小声一点,就按平常说的那样跟我讲就行,我能听到。”老牧人于是放低声调,跟女孩说当天的天气,有时说着说着,他突然跟女儿说:“你等等,有只羊爬到悬崖上了,再不赶下来它就会被困在上面。”就把电话搁置一旁走开了,那块石头上,依稀还能听见女儿的声音。 牧人曲甲自18岁去过一次城里,再没有走出过村子。他所有的记忆都在这个村子里,有时他女儿会在电话里说要接他在城里住上一阵,他回答说:“不行啊,城里现在怎样了,我走了,羊群怎么办。”他这样回绝多次后,女儿也不再要他去城里。老牧人每天赶着那群羊,有时走在阳光下,有时走在骤雨里,有时他感觉自己也是一只羊,只是他不啃食青草,只是他不用承担羊的恐惧。 那天夜晚,牧人曲甲回到家后很疲惫,把羊群关好后就躺在火塘边。月光透过窗子洒进屋里,牧人曲甲点上一个大的酥油灯,就到床上躺下了。那轮皎白的月亮落入他的眼眸里,渐渐地,他睡着了,开始了又一次久违的梦。 梦里,牧人曲甲还在走,他从上一次的那个梦里走着,而白色放生羊也似乎复活了,依旧驮着他前进。他看见很多个山谷,有些山谷里有很多花,有些山谷里有很多堆积如山的骨骸,大多是羊的骨骸。牧人曲甲很惊诧,而白色山羊再次开口,问他:“你想抵达哪里?”老牧人回答说:“没有被水包围的地方,那里我可以安心睡上一觉。”羊回答:“好吧,我们快到了。”他感觉白色山羊很广阔的脊背,他简直不是骑着它,是坐在它的背上,那么安心、那么舒适。牧人曲甲在羊背上睡着了,醒来后月亮已经落山,天还没亮,那只白色山羊还在老牧人的眼前显现着,它比以往更白,更高大了……。老牧人又开始思忖起这个梦,他对这个梦的所有隐喻一无所知,有时候,他觉得可能只是一场偶然的梦,不用认真。有时他觉得这种梦自己做过不少次,在自己的牧羊人生里,好像从没脱离过这个梦,他费劲心思去想也想不出,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在梦里都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说。 前几年,国家因为要恢复草原生态,决定实施禁牧政策,曲甲老人的村子作为本县山羊繁殖量最高的一个村子,最先被要求实施了。老牧人听到这个消息时痛苦不已,她女儿作为畜牧局的工作人员,第一次回来见到老爹,苦口婆心开导他,说没有羊我们会过得更幸福。老牧人说不出不能放弃羊群的任何理由,他只是很倔强地说:自己不会放弃羊,如果要把羊群卖到屠宰场,就把他也一同卖了,于是,曲甲成为工作组的一个难题,那些天,总有那么几个人陪在老人身边说服他。老人把一撮一撮的鼻烟放到鼻孔里吸着,连自己的女儿也不再搭理了。他也不再把羊赶到山外,就关在圈里守着。他女儿左右为难,一方面不忍心去多说父亲,一方面自己的工作因为老父亲不能展开。老牧人已经71岁了,满脸皱纹,两个眼珠深陷在眼眶里,他时常觉得,自己也是一只羊。 有一天晚上,老牧人早早赶羊归来,坐在自家屋顶,去看梨树背后的夕阳,他觉得这是一个很美妙的时刻,空气清凉,阵阵青草味随着小心翼翼的风扑鼻开来,他听见羊群在圈里叫着,多么幸福。这天晚上,他早早地入睡了,又开始做梦。 那只白色山羊仍旧还没有离开那个梦,驮着自己。太阳更大了,但没有那么炎热,他看见一个大海,汹涌澎湃,他从没见过这样让人惧怕的大海。白色放生羊转过脸对他说:“松一口气吧,我们要到了。”牧人曲甲说:“什么时候到,那里是怎样的,和过往的村庄一样吗?”羊回答:“你看,那些海,我们要走到这里面,与它融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担心被它包围。”老牧人一反常态,不再惧怕水,他闭上眼,感觉自己像一缕轻烟,正在白色山羊的脊背上冉冉升起。他看见故乡的炊烟,炊烟顶端是他向往一生的所在,他欣喜万分,完全忘记自己是一个牧羊人…… 翌日,当曲甲老人的家人来他房间时,发现他已死在床上,嘴角还带着微笑。他女儿得知这个消息后,一度痛不欲生。而圈里的羊群,过几天就被卖到很远的地方了。那些羊被赶进一辆很大的货车里,走出这个村子。这个村子再也没羊,曲甲是最后的牧羊人。禁牧政策实施三年后,那些曲甲放过羊的土坡,到处是青草,青草蔓延到他曾经烧茶休息的那块平地。几只秃鹫依旧在山外的天空里飞翔着,曲甲生前说过,其中有一只就是那只白色放生羊。 前几天,我在单位门外看见曲甲老人的女儿,她问我有没有时间回老家,有的话一起回家,她有车子,我回答说不行,最近工作很忙,等放假时我再去。然后,她就开着一辆红色车子驶出我的视线,去往回家的路上了。有一次,我也见过曲甲老人的女儿,她说自己因为各种原因多年不曾回家,这一年每天想着要回家,她跟我说了一句:“所有路的终点都是家”。 这个夏天过后,我也想带着一个相机,去看看家乡的那些羊,以及曲甲老人放牧过的那些山。听说那里已经很少能看见秃鹫在飞了,而我,能否看见飞翔的曲甲老人呢?(此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