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就读于母亲任教的学校。冬天,屋檐上结满了倒挂的冰柱,母亲总利用课间休息时间,从教学楼步行到课室,为我送上匆忙中忘带的棉手套,或者是一块烤得焦黄松脆的馒头。 同学们纷纷围拢过来,又羡慕又妒忌地说,你真娇气,老是麻烦你妈妈照顾你。十指深入手套或馒头入口的一瞬,我心里格外暖和。为了不张扬自己的特殊条件,我娇嗔地推搡着满肩雪花的母亲,嘟哝着:你快走啦,你真烦。 上初中的女孩,多半是自己梳头自己上学,只有我,每天在母亲的坚持下,由她亲手为我扎起“马尾”,坐在单车的尾架上由母亲载着我上学。离校门30米的距离,我急切地“勒令”母亲停车,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学校。一方面,我悄悄享受着母爱带来的快慰,另一方面,我要维持自己独立的尊严。 母亲从不说什么,很配合地在靠近校门的小径停车,目送着我进校,然后孤身离去。 那年气候异常,我刚入座便看见母亲站在教室门口探头张望,看见我,母亲不疾不徐地走过来,将雨伞放在课桌上,轻声叮咛我放学早点回家。那时候母亲的妆扮甚是优雅,头上盘着发髻,身着职业套装,脸上略施脂粉,所以才引来好奇的人围观,有同学不留情面地问我,这真的是你妈吗?这么年轻漂亮,看着像你姐姐。也有人说,难怪你娇生惯养的,原来有个那么宠你的漂亮妈妈。听着那些言论,我只感到难堪,匆匆将她推出了教室,嘴里埋怨她真罗嗦,却忘了问她是否给自己留了一把伞。 乍暖还寒的初春,夜是彻骨的寒,在电话里向母亲诉苦,学校近山就是不好,晚上冷得要命。 第二天,母亲请单位的司机特地给我带了一床棉被,随箱的还有一套崭新的床单和枕套。母亲在附条上写道:把旧的床单枕套换下来,请小赵师傅带回家来洗,铺床单时四个床角要压平稳。宿舍里另外三双眼睛好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容姐打趣说,你多大了,还要老妈千里迢迢地送被子。三位舍友的笑声,瓦解了我流泪的冲动。司机小赵在一旁问,你有没有话要带给你妈?我懒懒地说,她真老土。 26岁那年仲夏,那个谎称爱我一万年的男人成了别人的新郎。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枯坐了一天,我只觉得疲惫,挤不出眼泪。接近黄昏时,母亲气喘吁吁地推门进来,见我安好地坐在地板上,她眼内的一丝惊恐慢慢褪去,然后,她抬起右手拍拍自己的左肩,来,妈妈在这里,示意我可以在她怀里放声哭喊。我所有委屈,在扑向母亲怀中的刹那得到了释放,我毫无顾忌地恸哭,泪水打湿了她的衣襟,母亲用她慈爱的手轻拍我后背安慰:你还年轻,再锥心的痛都会过去的。 那天晚上,母亲紧紧牵着我的手,徒步走回家。一路上凉风习习,一切仿佛回到了年少无知时,我依然是母亲掌心里千金不换的宝贝。 我突然来了勇气,坚定地说了句,妈,我爱你。夜色下,我发现,坚韧的母亲突然泪流满面。 这些年在与母亲平行、交错的生活里,母亲已经习惯了我任性的表达,她认定了那些脱口而出的“你真烦”、“你真罗嗦”或“你真老土”,是女儿表达感激或爱的方式。事实上,这一路的成长中,我对不少毫无血缘的男人说过“我爱你”,最后我们却各分东西。 没有人能像母亲那样无条件地爱我,而我却一直对那个守护着我不离不弃的母亲,吝啬地绝口不提我爱她。 此刻,母亲奔腾而出的热泪终于让我明白:她多年的隐忍与纵容,拼却一生来交换女儿的平安和快乐,而女儿说出口的“我爱你”,终于肯定了她的付出,承认了只有她的爱才是女儿一生的主打歌。(汪小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