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我的启蒙老师,除了喊他杨老师,我几乎算不上了解他。论年龄,他是我的长辈,他的长子比我早三年上乡中学,二子比我晚一届。有一段时间,三年级和四年级合在一个班上课,便和他二子“娃子”同班一个学期。 “娃子”是杨老师二子的乳名。在学校里,杨老师毫不避讳地这么叫着,全校的师生也都这么叫开了。 虽说和娃子同班一段时间,但还是因为性情不合,几乎没怎么说话,难说有多少同学之情。那时,我是贫下中农的后代,和臭老九的小后生相比,因为那个时代的特殊性,竟有相当的优越性。这种感觉是事后才体会到的,小时候我还从来没有过生存的心理压力。但娃子不一样,也是全校唯一的特例。他时常沿村乞讨,才能勉强渡过那漫长的成长岁月。 还是懵懂童年,压根不知道娃子非得乞讨的逻辑原因。常听父母和乡亲们聊起杨老师的不幸生活,仿佛他能成为乡亲们口头流传的话柄,倒有几分幸运。从零零碎碎拉家常的闲言中得知,杨老师虽然是公办的,但没有一分田地,要养活一家子,仅靠那微薄的工资,就已很不易。最为关键的是,老婆患有间歇性精神病,每当发病,杨老师便要满田埂地找她。好在乡下方圆十几里谁都知道这事,老婆总能被乡亲们,像今天的人肉搜索一样给搜了出来。 我和娃子年纪相仿,杨老师一并关心起我的学业,总把娃子的成绩和我作个比较,也好权衡一下他的学业预期。从父母那听到,杨老师这辈子过得比乡下人还苦,没有田地,意味着没有根据地,像无根的浮萍,心是空的。听乡亲们这么说他,便对杨老师一贯的愁容有了些理解。 老天有眼,两个儿子都考上了大学。乡亲们为杨老师长长吁了口气。我高中时因病休学一年,便和杨老师的二子同一年参加高考。二子开学前,杨老师家访时顺便来我家,我发现他的眉头少有地舒展开来。 几年过后,两个儿子相继被分配到县里的一家国企。国企在那时还是大学生就业的主要渠道,可好事总像是有意和杨老师捉迷藏,时间不长,就面临着铺天盖地的改革。儿子先后下岗,费了好大的劲再就业之后,杨老师感觉到命运和他开了大玩笑,怎么轮到他时,国家就不再管大学生了呢?从那以后,杨老师拼命地解放思想,可眼前的世界比他脑细胞的运转速度还要变得快。 近二十年过去,最近看到杨老师是在一家被废弃的学校操场上,我正陪孩子做游戏。远远地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和以前相比,身形很明显佝偻了些,只是那副愁容让我一下子认出了他。像是他乡遇故知的游子,遇见我,杨老师非常高兴,想要和我说点什么。我闪烁其词,不想触及他辛酸的往事。他慈爱地看着我的孩子,我猜想,二子是否也已成家生子?在当今充满竞争和转型的社会里,俩孩子的命运又当如何?杨老师没主动提出这个令所有家长都不厌倦的话题,我便没有提及。 我猛然想起不久前看过的电影《逃学威龙》中的一句台词:“躺着也中枪”,送给杨老师再合适也不过了。所不同的是,人家是想低调一点却总不能,而他,我敬爱的杨老师,只想过上平常人的生活,却总是一个极不平常的奢望。命运,像一颗子弹,狠狠地击中了他的软肋。(冯德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