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大胡子又来了!”小狄兴奋地跑进家,对大姐说。他站在村口的大枯树旁,最先看见外面进山的人。 狗吠起来。 几只黑老鸹在枯枝上掀动翅膀。 寡蓝的天空下,这古老的山寨荡起红晕。“他在哪里?真的,小狄不哄人?”她从草墩上站起,撩起宽宽裤管,一弓腰,就是个上坡姿势。 偏僻的山寨,从村前这棵“风水树”的树龄看,至少有五百年了。世代繁衍的村民不知道五百多年前祖先为什么选择了这块陡坡安家。 他们谋生的手段除了种地外,就是打柴。一背一背的柴禾沿着斜坡陡路,爬行到几十里外的集市换取几块几角,买点日杂,维持生命。其他的,他们再也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去获取了。 那天,当盖姑身负柴禾,像座小山,远看,似乎山在走路。当“小山”不动时,盖姑终于从“山”下钻出。已到集市,她脚跟刚稳,就听见:“卖吗?”有人问。 今天运气真好,她心里想。 “当然卖,阿大哥。”她对站在眼前的一个大胡子男人说。 “十块。” “十块?”他从她鼻尖冒小汗的脸盘子上感到一片疑惑。 她长得很美,像金月亮。一片乌云掠过,从她亮闪闪的眼睛里他明白了,她回答的是柴十块一驮。 “不,我不要柴。我要这种飘带。”他指指她身后围裙上的挑花刺绣说。 “呸——!”盖姑一泡唾沫吐在地上:“我们不兴。” 用生白布手工漂染的一片艳蓝,在它上面画上吉祥的希望,配上各色金红,一针一针地挑绣出蝴蝶茶花,十天半月才绣出一对,那是她当新娘时配戴的定情嫁妆,能卖? 大胡子男人并不甘心,牛仔裤一晃一晃,向她耐心解释。 他说,这种东西是她们民族的精华,他也是这个民族的后代,就是要把它发掘出来,拿到国际民间工艺品博览会上展销。要展现它,让世界人民熟悉它。 高原的太阳照得他的连鬓胡闪闪发光,一根一根,有几根竟是红色的,像透进阳光的森林,夹杂了几棵红色的松叶。漆黑的头发下,脑门发亮,那双眼睛,似乎也在笑,从他很有吸引力的嘴唇中,她一样也没听清,好象他说什么苦,把苦字拖得长长的。她感到眼前的这个大男人很好玩,很威风,像站在崖边的树,很能使他信托……她不知不觉解开围腰带,摘下那串土靛蓝布的挑花飘带。 阳光下,飘带上的串珠、金线、花朵、蝴蝶金丝亮晃,那么活鲜,男人把它提在手中,像小心翼翼地吊着片金叶子,啧啧赞叹。他掏出小本子和水笔记下她的名字和村名。 山太陡、太尖、太峭了。戳破了天,漏出的是土靛染的青蓝。一片青蓝下一个黑点越来越大,是只鹰在盘旋,越飞越低,她似乎看清了它身上的一根根毛羽……“唉,像他的胡子!”不知什么原因,在这静得发滞的山寨,看见每件过去看惯的东西,盖姑都会有种莫名其妙的联想,哪怕是一片叶、一棵草、一只鸟。 “是啊,正像他说的一样,今天我砍的这背柴,又值多少钱呢?城里人早已烧电、烧气。”她把一大背柴朝土坎上一放,抹了把汗,不由又看了老鹰一眼。 大胡子把她的飘带借去了两个礼拜,在集市上又找到了她。 “太好了,盖姑!我在这里已经等你三天了。外面的人对这种飘带很感兴趣,要我在一个月之内,拿去100对,你猜,他们给价多少?” 看到大胡子那激动的神色,她心想莫非卖了好价钱,七八块不多吧?不过对城里人要狡黠一些:“给二十块一对,咋个些?” “100块!” 钱,在生活中有举足轻重的作用,有时还能掀起人的巨大感情波澜。当时,她也没有掂出这个价钱的份量,她仅感到眼花缭乱。过后,在火塘边精心刺绣时,特别是夜深时她想,那个大胡子太好了,太老实、太有良心、太坦荡了!人家给他100块,他就用100元的价钱和我们定货,一次要一百对! 这简直是个天价,睛空炸雷,来的太突然了,让她有点蒙。晕乎乎的,她老感到他的大胡子一闪一亮。 好象有人在唱山歌: 流水被太阳烤干了, 竹节水槽还留在山坡上。 鸟儿掀动翅膀飞去了, 雀窝还高高架在枝头上…… 瞧,来了!这个大胡子男人,真的来了,他后面似乎还跟着辆吉普车,蓝蓝的天空上,山太高太陡太滑,山隔着一道又一道,他怎么老走不近,老走不近?一晃一晃…… 艳艳的天空溃烂了,泼出的是寡蓝寡蓝,非常呛眼睛。 天压着大地,盖姑的山寨似乎涌动着什么。(杨腾霄(白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