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念像一种间歇发作的轻度炎症,它不会让你死亡,却能够叫你时常犯困于一种美丽的疼痛。你不能说思念是好或坏,当你把它看得过于优美时,它能够让你落泪。你说不清你在忧伤什么,感动什么,但这份感动就那么真切地缠绕着你。思念能够给你的唯一冲动,就是立即与思念对象重逢,一个人,一个村庄,或者一座雪山,这就是思念的唯一排解方式。而童年,要以怎样的方式去重蹈一回呢?我想只有回忆了。 在我的记忆中,有很多事物使我经常思念,也时常有冲动去和每一个经历过的东西再会,但有些已经走远的,你有再大的冲动,也不能够再见,特别是人,如思念一朵白云,今天过后,你只能去寻觅与其相似的,而永远不会看到同一朵云,以同样的形体和颜色再次出现,思念的心情也终会淡如凉水,你只是以平淡的心情去追念,像一种纪念仪式。我祈求有一种姿势,可以使雍容的躯壳透明开来,我们彼此都可以看见对方心房的颜色。像一个简单到没法形容的童年。所谓隔阂,自此永远只是个比喻。因而,我像你一样,将对每一个人敞开心扉,讲述我经历过的每一件事,我所记得的每一件事。我记得的,统统都是我所思念的。 这,就是我对思念的看法。而我并不擅长阐述思念这个词,我更适合回忆,有时我想,我是否是弱者,因为弱者才会深陷往事,而我却一直走着,从骨子里认为自己是坚强的,甚至对我自己来说,我从来都是一名勇士。我只是卸不掉记忆深处的那些往事。 幼年时的某一年深夜,我做了一次很叫我舒适的梦,我梦见自己开始能走了,我走到一株梨树下,撒了泡尿,这尿被我撒得越来越大,最后,一场“尿洪”自开满百花的梨树泛滥远去。我哭着惊醒过来,母亲或许对我的夜哭习以为常,只是抱着我安详地呼吸着,而我却惊骇地发现,我娇嫩的小身体被尿水泡得发痒了。这种梦一直持续到我上小学3年级,在此期间,我也努力过,睡前努力回避这种酣梦,而这种刻意恰恰引导我的心绪千百次沦陷那个梦。在这种恶性循环下,直到14岁,我才开始成功脱离尿床的困扰。母亲摸着我干燥的床单说:“儿子,你已经长大了。”那一夜,我不再尿床了,而母亲的这句话,也成为我刻骨铭心的“成人礼”。我甚至奔跑在村前的田野里,满腹来自不会尿床的自豪感,这种饱满的自豪感,我至今从没有过。 转眼走过很多年,那个我在土墙下玩泥巴玩了三年的乡村小学,如今已被废弃了,这个小村子的孩子们,再也不用坐在那些逼仄的教师里。他们背着比自己还大的书包,集中坐在拖拉机里,被送到隔好几座山的学校里,在那里,孩子们的年龄参差不齐。那里更热闹,小孩子们最初惧怕,不愿放开奔跑嬉闹,总是没来由地板着脸,这是乡村孩子头次走进世界时的名片,一副带自山林的名片。后来,他们都在老师的细心照顾和引导下,开朗起来,甚至有些孩子,7岁时就不会动辄闹哭了,他们似乎明白啥叫坚强,啥叫荣辱,啥叫懂事,有些时候,我很畏惧跟这些孩子对话,他们会叫我怀疑自己是否从没长大过。而尿床,依旧缠绕着万千孩子的童年。他们最初的童年,依旧是浸泡在尿水里的。有一天,我经过一所学校,老师正在严厉斥责尿床的孩子,那孩子面带微笑,似乎尿床不能带给他什么耻辱或罪恶感,他在跟老师说以后不会,他似乎知道尿床本来可以当做笑话,但我深信,他不希望自己尿床。我同样深信,一段时间,他依旧会尿床,我站在那个学校的院墙边,不由想起我的童年,那些与尿有关的记忆,突然,有些思念了。 那一年,我似乎已经小学毕业。那一年,我不知道有一天,我会以眺望的姿势回首当年,所以,我绝不会记下日期以记录我的历史。到头来,那段纯真年岁也离我远去,回首,记忆像一股淌在土坡的小溪,凌乱中,总有一些金波在闪耀。那一年,我们在另一个村子里读书。从家门到学校,徒步有一天路程,起先,家长会陪同我们去学校,后来,几个小伙伴结伴而行,家长也不再送了。每一个周末,我们都会结伴回家,我们的平均年龄都在14岁左右,我直到现也不知道,我们是几步走完一公里的。路经一个深山,夏天时,山里有很多野果,我们就停下脚步,开始吃起来,又坐在一起嬉闹,直到太阳落山,才恍然意识到还有一大段路要走。有月的夜晚,山路像一条巨大的哈达,在我们朦胧的视线里延绵着,我们就边走边大喊,以驱散可能潜伏在四周的野狼。快到村子时,小伙伴们站到一起,喊一声“啊呼呼”,这是一种信号,让家长们知道我们正在回家,而村里的家犬们,却因为我们的这一声喊叫开始叫起来,吠声此起彼伏,震荡山谷,学生家长们听到这个喊声就会出门相接。回到家时,向家长汇报学校里的学习情况,说得乐此不疲。回家的那一夜,个个闹肚子,都没睡好,第二天又结伴回学校。那一天,几个小伙伴稀稀拉拉地向前走,当有些解手完后上路,有些却才开始去解手,这样,直到很晚才到学校,睡觉时,发现每一个脚趾都已起血泡,疼得抓狂。 经济要发达,公路是不可没有的条件。现如今,公路密密麻麻地网住了大江南北。以前,在乡村,每家都会有马,带马出行已经够体面了,那时的马鞍和其他马具,现已被丢至角落,落满尘埃。商人、农民、学生、下乡工作者,出行已经没人走路。“车子有了,只有傻瓜才会走路”,就算等两天都要等到有车子时再走。一股柴油味,可以走过万重峻岭。金沙江边的村子,接送在校学生,已成常态,孩子们要么坐在农用车里,要么坐在家长的摩托车后,转眼到了自家村子,转眼又可以回到学校里。看见这些孩子在接送的车子上一齐呼喊着,随车子呼啸而过,不由想起我的小学。那些被脚掌踏遍的深山林子,春天时,漫山遍野的绿色;夏天时,满眼芬芳的野花以及啼鸣在远山的布谷;秋天时,山田一色,满地金黄。落叶中,我们喘着气,讲述着身边发生的小事,有时,也会看见不知名的蛇,小伙伴们一起行动,费好大周折把它处于死地,用鞋带挂在路口的大树上,以吓过路人。冬天,踩着白雪翻山越岭,满手冻疮,破袜子时常被雪水浸透,时常隐隐作痛。冬天,对我们来说,是个残酷的季节,能够想起的似乎只有寒冷。我们在深山的四季里,行走于学校与村子之间。当然,人在回忆过去的时候,能记起的除了刻骨的苦痛,其余都会是纯粹的美好。我不否认我们的童年有着不堪念想的疼痛,比如没有作业本,没有铅笔,鞋子破了没有换穿的,而现在,我能记起的,却都是这些最美好的部分。源于人对记忆的筛选偏好,每一个童年,我相信,到头来都会是美好的。 16岁,是该想的不该想的都会想的年龄。我们一起玩耍的有三个伙伴,看见村里有人买了东风货载汽车,在村里很是风光,不仅有车的风光,连与车主相关的人也跟着沾光,总能博得村民不一样的羡慕目光。三个小孩子躲在村前的山洞里,商量怎么合伙买一辆东风车,开始分工负责,以在最快的时间内买得一辆东风车。我负责联系东风车买家,因为我有一叔叔是村里第一个开东风车的,其他两个伙伴负责筹资。一个伙伴说,那种汽车这么大,应该要4、5千元,如果不出意外,如果风调雨顺,应该能在半年内筹足购车资金。我们的具体计划是,一个小伙伴负责采野果,带到人多的地方去卖,当时,最值钱的野果似乎是那种黑色的小果子(具体叫什么不知道),一碗卖一元。另一个伙伴直接在村内进行募捐,我们非常相信我们的村民很乐意为我们的“大事”尽点“绵薄之力”。商量好以后,开始执行了,我跟舅舅没有直接说我们要买车,只是说我很喜欢车。舅舅说以后长大了,可以挣钱买嘛,叔叔会教你的嘛,我始终没有说出我们要买车的事。负责募捐的小伙伴被家人痛斥一顿,说小小年纪就有乞丐性子。负责卖野果的也终究没去成,家人说要吃水果的话哥哥姐姐会帮去采。 我们三个又在那个山洞里会合了,面面相觑,许久无言。我们三个始终认为家人不支持我们,总有一天,我们会筹到4000元钱买到一辆“像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的东风牌汽车,到那时,如果半路有人搭车,绝不免费,每人直接收10元。就这么说定了。三个小伙伴又嘻嘻哈哈各奔自家。 走出农村时,我已经18岁,在外面,我看见许许多多的车子,数都数不过来,我开车的舅舅也真当我是大人了,时常会教我好好对待老师,好好对待同学,然后好好学习,有时,他会把我当大人聊天,我也了解到一辆东风车起码要7万。那时的7万,我不想费尽脑汁汇算成如今的价值,算是对我童年的一种祭奠。我舅舅说:“我是在别人的帮助下买车的,你还不能明白这道理?这个车子虽然是我在开着,但这车子不算是我的,是别人的,我只是负责开,所以人家叫我师傅云丁,文化大革命前后,村里派遣年轻人外出学习驾驶,回来开村里的拖拉机,我是那时候学得驾驶技术的,后来,我没回去,和一个商人合作,他出资买车,我当驾驶员。那时没有所谓信用贷款,我们这种状况,是怎么也凑足不了买车的钱,你们如果想买这样的车,三四年内没可能。”舅舅开的车都不是舅舅的?我把这些话讲给两个伙伴,我们的理想彻底粉碎了,像被放进粉碎机的红豆,咔嚓一声,拼都拼不过来。再过几年,我们都能够准确评估出常见物品的价值了,三个小伙伴也已经长成大男孩,在一起,总是以聊这些往事取乐。不管怎样,我舅舅在当时,因为他开车而备受全村人的尊重,我舅舅也会载上路边的任何搭车人。虽然如今家家有辆车子,你绝不会在村口来回显摆,人们也不可能因为你有车而对你另眼相看。我的一个伙伴,近年也已经买了车,另外几个伙伴虽然没有买车,却在羊拉里农为自己的理想奋斗。我不知道如果当初我们坚持自己的想法,现在会是怎样。也许,我们幼小的理想迟早会被粉碎。但这件往事,现在想来,也挺有意思的。我们三个现在都已长大了,其中一个已经身为人父,有时聚一聚,说说这些往事,也是最能让我们开怀的笑柄。 我时常会突然想起那些事,从自惭到自嘲,每一个往事糗事都已变成我最美好的记忆了,从中,我也渐渐发现自己长大了。当年的小伙伴们,如今有的成商人,有的考上某单位,每天在努力工作。有的还在深山里,在田间,用一把锄头犁开人生大幕。童年时的那些笑脸,是记忆中最纯真灿烂的。每到秋季,透过漫山令人眩晕的黄色,我又会想起那些泛黄的往事。我们的往事,远不至于我所讲的这些,有时,我甚至不知该怎么说出口,我只有在内心里深深思念我的童年,并且,勇往直前!(此称) |